第34章 扫花游
一晃就到了十月十五。天彻底凉了,绮云姿穿了身应景的茜草色夹袍,一早到褪红楼同鱼百欢她们一起去相离寺观摩好不容易定到的道场。
到了发现原来同去的不止是他们两三人,整个褪红楼几乎人去楼空,出门的软轿排出一里长,浩浩荡荡驶向京郊,沿途一路被人围观,甚是壮观。
长队在路上叽叽喳喳嬉笑不停,到了寺庙前蓦然安静下来。姑娘们似乎被嘱咐过,下矫后低头敛目,有序排队走进寺里。
佛门净地一下子站满了衣着亮丽的风尘女子,鱼百欢和苔色柳色站在最前面,最先被肃穆的僧人施以面礼。
绮云姿排在队末,隔着绚丽的人群一眼看到在殿内以拇指抵碰女客眉心的决定。僧人比围绕的女客们高出一头不止,很容易被看到,他身后站着两个手持佛器的小僧,众女客受过他的面礼后仍不愿散去,站在大殿边上翘首望着他。
祈福的队伍渐渐缩短,到最末,一直闭目施礼的决定似有所感,伸出手后忽地睁开眼。
绮云姿站在他面前一臂处,仰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两个小僧花了很久的时间终于解答完女客们关于佛法的各种提问,合掌恭送她们走出寺院上轿后才默默关上大门。
决定引绮云姿走到香客禁入的后院,笑道:“掌教若是想受佛礼,下次不必排队,直接来找在下便是。”
绮云姿双手背到身后,看向寺院外高大的杉树,扭头回他:“上次大师说我赚钱容易,我看大师的香油钱才是风刮来的。”他走回决定面前,伸出拇指在他额前一比,继续道,“就这么一下,可比小绮驱鬼做法容易多了。”
决定看了看他眼前戴着白绢手套的手,轻轻捉住下面细白的手腕。
绮云姿一愣,往回撤了下,想把手收回去,却没成功。
僧人捏着他的手腕端详片刻,道:“掌教的手常年不露在外面,听说手上的神通不小?”
“哦?”绮云姿恢复镇定,面不改色问,“大师都听说了什么?”
决定道:“听说这双手,触物可知物件背后的故事,触人可知人心深处的想法,触鬼可直接打回地府。上可通天地,下可问鬼神,十分了得。”
绮云姿听到展颜笑道:“坊间传说当真有趣,小绮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厉害呢。不过……”他话锋一转,从决定手里挣了出来,抬眼道,“十分传说里总有一两分是真的,大师若想知道,不妨自己试试。”
“怎么试?”决定口中问着,却朝绮云姿伸出手,似已知晓该怎么做。
僧人的手如同他本人,宽厚苍劲,长而有力,像刀削斧凿。绮云姿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月前褪红楼里那番驻颜益寿的传闻,登时面上薄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僧人的手又朝他递进一寸。
绮云姿咬咬牙,摘下手套,伸出一手悬在他掌心上面。
“大师可想清楚了?”绮云姿仰头问,“万一有什么不该让人知道的,被小绮看到可不好。”
离得太近,绮云姿晕红着脸,面上的红妆更活灵活现。
僧人微挑唇角,点了点头,一时竟褪去些庄严的法相,让人更无法直视了。
“那好。”
绮云姿苍白的手落了下去。他的手比僧人的小了一大圈,两手重合上,他散开手指好似要把僧人的大掌整个摸一遍。
干燥又暖厚的触感,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绮云姿蹙眉闭上眼,专注于放出的心识,然而摸了一刻,眼前除了黑洞洞的暗沉仍空无一物,半分心神也感知不到。绮云姿不甘心地另一手也握上去,灵力大涨后忽然有种自己要被那暗沉吸进去的不祥预感。
“掌教可摸出什么了?”
绮云姿阖着眼听到僧人这样问他,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僧人的声音里竟有几分调笑的味道。
他生气地放开手,睁开眼没好气道:“大师功法高深,何必耍弄小绮?”
“不敢。”决定合掌行礼。
绮云姿背过身不看他。
“在下一时好奇,并非故意戏弄掌教。掌教不要生气。”
绮云姿仍背对他,闷闷道:“叨扰多时,小绮告辞了。”
他欲往前走,宽大的袖摆却被僧人抓住。
决定在他身后道歉:“真的不是有意惹掌教生气,若是掌教不介意,可否让在下赔礼?”
绮云姿微微偏过头:“你要怎么赔?”
僧人松开衣袖,笑说:“上次损毁了掌教的衣物,那就赔一件新的罢。”
两人离开相离寺回到城内,从马车上下来,绮云姿走在前面带路。
决定定然不知道该去哪里买衣服好,便老实跟在他身后,跟着他拐进玄武大街上的一条巷子里,看着他走进一家店铺,抬眼一扫,门上的牌匾写道“上上铺”,听起来有几分“上上签”的意味,算是个吸引人的彩头。
僧人淡笑着跟进去,但闻清香扑鼻,是家卖胭脂水粉的香铺,角落里挂着几套鲜亮的袍裙成衣,兼售一些熏香器具。
掌柜是个矮小的罗锅,花白胡须,年纪很大了,见到他们从柜台后走出来,对绮云姿热络道:“正好新到一批道袍,东家来得巧。”
听着竟是绮云姿自己的铺子。
绮云姿点点头,让铺内立在一旁的伙计拿出来看看。那伙计的手短了两指,看着有些畸形,干起活来却很麻利。趁他翻找着,绮云姿从货架上拿下一只香盒,摆手对决定道:“大师常焚香礼佛,可要试试我家的香?”
决定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架上陈列的精美香丸,凑近闻了闻:“是好香。”
“当然。”绮云姿打开手里的瓷盒,递到决定眼前,“这是我用的。”
决定低头去闻,的确是绮云姿身上惯有的味道,好似来自地下幽冥的暗香。他接过来,看到盒身上贴着的纸笺上写着两个字,“黄粱”,不禁一笑,当真像醒后梦里的残香。
挥之不去,余味悠长。
旁边的伙计朝他们指指屏风后,道:“东家,都在这儿了。”
绮云姿放下香盒,拉着决定走过去。
屏风后有一条长案,专门用来堆放衣物之用,对面空阔,有衣架和竹凳,两边垂着蓝色的布帘,换衣时可做遮挡。
绮云姿只想试试外袍,便图省事没有拉帘,直接脱下,着着中衣穿上新的。
伙计在一旁帮他系结,他一边穿一边问决定:“佛法讲究虚妄论,如色如空,是不是小绮穿衣服与不穿衣服,在大师眼中都一个样?”
决定笑回:“自然还是有些区别。”
绮云姿问:“有何区别?”
决定道:“穿与不穿便如春秋寒暑,是不同的环境和心境,凡人存之其间,自然会受其影响。”
绮云姿想问,那大师可还是会受影响的凡人?但想到他开头的话又觉得没有问的必要了,恰好伙计帮他整理完毕,他便对着铜镜打量新衣。
秋冬的新装颜色偏淡,绮云姿试了几件没有特别中意的,随口向僧人问:“大师觉得哪件好看?”
他随口一问,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万事万物在佛门高僧眼中都和草芥一样,没有任何分别。但出乎绮云姿的意料,决定上前两步,认真地看了看几件衣服,再看看他,最后选了一件梅染。
决定对他道:“你大概更喜欢妃色,但这件雪中落梅也很衬你。”
绮云姿没想到决定会这么认真跟他讨论衣服颜色。若是平时,绮云姿定会嫌这颜色寡淡,他命格轻,要着艳色才能压住,此刻凝目细看却看出一番清淡的艳丽,好像的确不错,便鬼使神差地要了这件。
掌柜替他包好。决定不带财物出门,便让伙计去相离寺支取。
绮云姿不由想到相离寺的账房听说决定买了件梅染色的道袍时的神色,低笑了声,对决定说:“大师送小绮衣袍,小绮就请大师吃顿斋饭罢。”
天色渐暗,也快到了酉时晚饭的时间。绮云姿没出铺门,转向店铺的后院。院内的厨间正起灶头,传来热炒的香气。
“你别看铺子小,算上搬货送货外出跑腿的伙计也有好几个人,他们吃住都在铺里,请的厨娘可厉害了。”绮云姿引决定到后院仓库旁的偏厅,“我教也是食素,大师可以放心用了。”
决定跟着他一路走过来,发现路过遇见的伙计皆有不同程度的残疾,加上铺里的两位,想来绮云姿选人别有一套准则。
偏厅地方不大,只放的下一张方桌,两条长凳,外加一个五斗柜,上面放了套茶具。
绮云姿给两人倒上茶:“招待不周,大师不要见怪。”
决定接过茶,笑道:“难怪掌教身边没人跟着,原来都在忙着做生意。”
绮云姿摇摇头:“他们算不上我教的正式弟子,都是混口饭吃罢了。”
决定道:“想不到掌教还有这样的产业。”
绮云姿哼了声:“都是为了多赚点钱,好攒够造反的本钱。”
饶是决定不动如山,也不禁失笑:“掌教不必对在下说这些。”
绮云姿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和大师频频碰面,是不是荣景瑞派你来盯着我?”
决定道:“这次可是掌教找来本寺的。”
说话间菜已上齐,都是些素烧小菜,清蒸茄盒,东坡豆腐,黄豆炒雪里红,还有一盆竹荪汤。
绮云姿夹口饭,继续道:“如果是的话,那大师可要盯仔细了,最好眼都别眨,不然稍不留神,小绮就不知搞出什么祸患了。”
决定举箸看着他道:“像这样?”
绮云姿和他对视片刻,不知怎么心虚地别开眼,狠狠夹了块豆腐。
僧人似乎笑了声,绮云姿埋头饭碗,再不说话了。
饭后已是掌灯时分,四处亮起灯火。两人走上街头,绮云姿本想走几条街消消食就道别,不过恰巧路过褪红楼,望着灯笼上写的“褪红楼本店”,忽然想登楼一览王京城夜色。
楼内已是和白日完全不同的景象,灯光映着重重红纱,到处是醉人的笑靥和酒香。绮云姿和决定从楼外的木梯上到顶层,透过半开的窗格,瞥见楼内一层层房间中相似的酒宴,吹着夜风感慨道:“这样的江山谁不想握在手里呢。”
褪红楼一共三层,高近六丈,站在楼顶下望,灯火中的王京城像浮在脚底,甚至皇宫里的院落也隐约可见。因此后来先帝下旨禁止公众登楼,只有凭腰牌办事的官府中人才能因公务之便,一览楼上美景。
楼顶只有绮云姿和决定两人。两人立在万家灯火前,决定转头对绮云姿道:“有一事在下一直不解。”
绮云姿望着夜景回说:“大师请讲。”
决定沉吟稍许,坦言:“掌教身为玄门中人,怎会不知道今上才是真龙天子,为何执意要逆天而行呢?”
绮云姿仍看着脚下风景,平静道:“我当然知道他是真龙天子。但那又如何?”
决定被问得一怔,看他道:“那你也应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逆天而行会是什么下场。”
绮云姿转身面朝决定,回视他:“大道五十,天衍四九(1),尚留一分在人为。知道命数,才好改变命数。”
夜色朦胧,纵使王京城的夜晚再璀璨,高处仍一片黑暗。两人在黑寂中对视一阵,决定叹声道:“在下能否问,如此执念到底为何?”
绮云姿没直接回他,而是问道:“小绮想先问大师,知不知道城中佛门寺院有多少?”
决定敛眉算了片刻,道:“大寺小寺连同译经道场和佛塔加总起来,包括前朝遗留的几座,一共一百六十七座。”
绮云姿点点头,又问:“自先帝以来新修建的又有多少?”
决定一愣,像被问住了,一时没有回答上来。
绮云姿接道:“先帝登极以后共修建了六十四座,单是宗睿二十年一年,便建了二十余座。小绮再问大师,这些寺庙里规模达三殿四堂五院的又有多少?”
决定一边思索一边答道:“城北的兴业寺、总善寺、尚敬寺,城西的光台寺、大慈恩寺、大荐福寺……”
“不算在建的,一共有三十八座。”绮云姿替他汇总道,“其中总善寺、大荐福寺、大报时寺、沐恩寺、庄严寺、夜持寺的规模均相当于一座王公府邸,城中最高的永明佛塔高近四十丈,百里之外,即可遥见。再问大师,城中道观又有多少?”
决定明白了他的问题另有含义,便闭口不再答。
绮云姿于是自语道:“共有三十五座,宗睿十五年后只修建了两座,还是为了五公主和六公主出嫁建的祈福女观。”他的视线回到燃灯的夜色里,继续道,“我朝开朝时道法何其辉煌,太|祖亲自立道观拜祖师,以道家传人自居,城中大部分道观都是那时所建,后来佛法渐盛,两教也曾分庭抗礼一同参与春祭。直到先帝晚年独尊佛学,甚至遁入空门。如今荣景瑞独信你一人,万万不会再看道学一眼。而年王殿下答应过小绮,若他能称帝,定会广兴道法,广建道观。换你是小绮,你会怎么做?”
决定望着他浸在夜色里寂然的侧脸,问了个自己都不相信的问题:“若是为了复辟道教,如果在下能说服今上……”
绮云姿苦笑了下,打断他:“时至今日,哪里还有‘如果’。”他仰头,难得肃穆的神色,面对决定道,“你我各为其主,他日若是再兵戈相见,大师不必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