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鬼仙堂
景世元年初秋。
鬼月刚过,夜晚的十字街口不时还能看到插着香的饭碗和成串的金银纸钱。
过了热闹的玄武大街往东南方向,冷清得好似不在王京城中。绮云姿一身不合时宜的海棠红道袍,像个艳丽的孤魂野鬼穿过夜色,走向偏僻的城南。
拐进一条幽深的巷子,绮云姿在一处院门前停下来,轻叩两声,很快门便打开了。
开门的小仆看到他像看到救星一般,迫不及待将他引到前堂。
“掌教总算来了!师父门都不敢出就等着您呢!”
堂中一掌堂模样的中年男子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到绮云姿双眼一亮,马上拜跪下来:“掌教这次可要救救小老!”
绮云姿绕过他,视线扫向正墙前的香案。案上燃着香炉,摆着贡品,香后悬挂一面三尺三的红布,上面写着领兵、跑堂、看堂、护法等四梁八柱名号。
见绮云姿没说话,还跪着的掌堂滔滔不绝道:“别说诊金,主家许诺事成的奖赏酬劳全给掌教,还有日后逢年过节的红包香火,立的长生牌位……”
绮云姿回过身,环视屋内,冷哼一声打断他:“说说主家的情况,还有怎么发现堂口不对劲的。”
“是是。”掌堂被小仆扶着站起来,走到香案旁的圈椅上坐下,说道,“主家是城北的一处富户,做绸缎生意的,家里还有人在朝中当官。老太爷刚过世,新任家主继承家业后家里人接连开始生病,怎么都治不好。下人偷偷告诉小老,他们宅里闹鬼,还是最厉害的午时鬼……小老就托仙家去调解,岂料、岂料不但不管用,还把鬼带回了堂里……”
屋里恰好吹过一阵冷风,说话的掌堂和旁边立着的小仆不禁打个冷颤,偷摸望向紧闭的门口。
绮云姿嫣红的眼尾扫过他发黑的印堂,又扫了眼阴森的屋内,冷笑道:“你连自己供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想学人顶香烛开堂口,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掌堂一听咣当从椅子上滑下来,口齿不清地再拜道:“掌教可得为我做主!那点堂师说的明明就是大堂人马全堂仙,收了我一大笔银子!可不能招来不干净的东西糊弄我!”
“我让你再等两年你不听,出了事又来找我。你把本掌教当成什么了?”
绮云姿声音甜,说话又带点鼻音,显得黏黏糯糯,放狠话训人也像撒娇似的。
对面的掌堂却不知经历了什么,吓得狠了,跪在地上直发抖,颤声道:“掌教教训得是……是我看别人几年便赚了一栋宅院钱起了贪念,以后一定听掌教的话!掌教可要帮帮我,那鬼说今夜要是再备不齐童男童女就要我的命……掌教救救我!”
掌堂说着爬到绮云姿脚边,正要抱住他的脚,紧闭的屋门却忽地无风自开。
屋内的人闻声不约看过去,然而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从外面传来的子时的更声。
掌堂张大嘴叫都叫不出声,没命地抱紧绮云姿的脚,却被绮云姿一脚踢开。
妆容艳丽的道人沉下脸,对一旁的小仆扬起下颌:“你们躲到里屋去,等会儿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小仆连忙应声,他虽也害怕但因什么都看不到便还剩一分胆气,大着胆子扶起掌堂小跑进堂后的里间落好锁。
绮云姿回过头,没去关门,而是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口放冷的热茶,放下茶杯时抬头看到墙上映出的黑影,徐徐转过身。
对面悄无声息出现一个穿蓝衣的年轻男子,眉发面目栩栩如生,只是脸色青白,悬地而立,看起来是个功法颇深的少亡鬼。
蓝衣少亡鬼和绮云姿一打照面便“啧”了一声,转眼从门口移到绮云姿面前,目光炯炯地盯着绮云姿想把他看个仔细。
“好特殊的体质。”少亡鬼兴味盎然说,抬手伸向绮云姿下颌,“要不是这浓妆,你怕是比我更像个死人。”
绮云姿躲开他的手,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符夹在指间,似笑非笑扭头道:“鬼仙难修,可得好好珍惜你的道行。”
眼前的少亡鬼俨然已一只脚迈进鬼仙行列,那点堂师倒也不算骗了这处掌堂。不过虽请了过来,看起来却只想要好处,不愿替掌堂办事。
少亡鬼看到符纸退了一步,笑道:“这么重的阴气,又用黄纸墨字,看来你我同属阴山法派,也算是师出同门,当以师兄弟相称。”
绮云姿伸臂将符纸横在一人一鬼之间,逼得要上前的男鬼又退了回去,回以微笑:“阴阳有别,这声师兄弟你还是去叫地下的冤鬼罢。”
少亡鬼不屑哼了声:“何必说的这么见外,鬼的好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阴山派最擅长双修,普通的双修你怕是已玩腻了,不如试试和我阴阳双修?可别有番乐趣呢~”
他说着突然抓住绮云姿伸出的手腕,顷刻间就在瓷白的肌肤上烙下五指红印。少亡鬼生得并不太高壮,手劲却出奇的大,绮云姿差点被他拖过去,幸而他早有准备,另一只手里也攥了张符纸,甩手啪的贴到少亡鬼前额上。
一阵灼烧皮肤的声响,少亡鬼惨叫一声松开手,露出本来衰败可怖的鬼相,看来是害痨病而亡的。
少亡鬼揭下头上的黄符踩在脚下,忿忿道:“不识抬举!”
绮云姿看他脚下的符纸自燃成灰消散开,知他不是寻常好收服的鬼怪,马上抽出曲剑不再多言。
少亡鬼挡开他冲过来的剑锋,挑眉道:“勾魂剑?你莫不是把自己卖给了冥府?”
“知道厉害现在滚回下面还来得及!”
绮云姿执剑邪劈过去,剑气划破少亡鬼蓝色的衣袍,鬼仙索性脱下外袍当头扔过来。绮云姿用剑将蓝袍斩成两半,看到后面的少亡鬼转眼已换了装束,披上骨甲握着骨剑向他对刺过来。
两柄诡异的兵刃交碰一处,当的震颤声让脚下地砖裂开道缝。
绮云姿不想和他硬碰硬,抽剑闪身时快速掐了个雷诀,雷气轰然在少亡鬼脚下炸开。那鬼仙跳开脚,毫不在意道:“这么快就用雷诀,你很怕我?”
说话间他抵到绮云姿背后,骨甲森冷的寒意瞬间透过层层衣物袭上肌肤,绮云姿没有回头,轻笑了下:“看你这么冷,帮你取取暖罢了。”
少亡鬼也笑了,阴森的舌尖贴上他颈部的肌肤,握着骨剑的手盘到细瘦的腰间。
“想帮我取暖,不如你自己来?”
他正要挑开绮云姿道袍上的系带,发现两手忽然一动不能动了。
绮云姿不知什么时候使出枷鬼诀正命中他,少亡鬼的手上颈上绑住枷锁,不等他反应过来,地上快速升起一道鬼门,两道锁链自门中蓦地射出缠住少亡鬼脚踝拖进门洞里,眨眼之间又快速闭合消失不见。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绮云姿和他略微沉重的喘息。
他闭目调息片刻,再睁开时看到面前多了一个红袍纱帽的执笔判官,正翻着手里的书簿,在绮云姿看过去时适时抬起眼。
“多谢绮掌教又为冥府抓住一鬼。”红衣判官笑意盈盈,翻了翻书簿道,“那么余下的账上勾去一笔,还剩一千五百四十七命,上次掌教在桃花口河边驱使的冤魂都已被超度了,帝君大人念及从贵祖师传下来的交情,那笔帐就不算啦。掌教还得努力哟。”
绮云姿哼了声,挑起眼尾道:“殷啸铮倒是当得好帝君,鬼都收得干干净净,我们想抓都无处去抓呢。”
“呵呵,掌教的赞美下官会向帝君大人转达的,那先告辞啦,下次再见哟~”
判官转身遁入虚空不见踪影。
绮云姿轻叹声气,欠冥府的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完了。
夜半,他回到荒坟边上的空宅里,不期看到许久没露脸的荣景年。
年王殿下素衣素冠,显然还在守孝,自为先帝招魂传诏那日后两人一直没有见过,倏忽已有数日,大皇子看上去清减不少。
绮云姿见他一喜,马上迎过去,喊了声“殿下”后忽地停住,一时百感交集倒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荣景年宽慰般地笑了下,先开口道:“小绮,近来可好?”
绮云姿听到不觉眼圈泛红,想起他们这些年明里暗里费的苦心,压下喉咙里的酸涩,也挤出个笑,回道:“托殿下的福,都尚好。”顿了下反问,“殿下可还好?”
“好或不好,以后便不由我了。”荣景年脸上的笑淡下去,多了几分嘲弄和凄凉,“我打算过两日就启程去封地,你若是还想留在京城,景瑞怕是不会放过你,自己小心些。”
“殿下!”绮云姿以为他要就此放弃,不禁神色一变,上前道,“即便荣景瑞能继位,也不代表我们以后再无机会,何况就算殿下甘心拱手相让,但自古皇位相争,落败的那方总是难逃一死。远的不说,看看上代灵王的下场,荣景瑞不可能放过我们……”
“小绮,我知道,我没说要放弃。”荣景年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我来想问问你,我们日后的路定会更难走,你可还愿和我一道走下去?”
绮云姿眼尾湿润,他比荣景年矮上一些,微仰着脸点点头:“殿下知道的,小绮早有为这番事业赴死的心,只要殿下不放弃,小绮必坚持到底。”
荣景年握紧他的肩头:“有我在,不会让你轻易赴死。”他叹声气,继续道,“只是没想到父皇这样狠心,把我赶到郗月城,应游朔在那里做了六年城守,如今他是景瑞的人,定会把我看得死死的,景瑞也必然会派影卫盯梢,我若再想暗中活动,只怕不会那么容易。”
绮云姿听了不以为然,得意笑道:“殿下可是忘了小绮最拿手的是什么?待会儿小绮为你做个替身带上,应游朔也好,荣景瑞的影卫也好,统统都会被蒙在鼓里。”
荣景年大喜:“是了,差点忘了你的看家本事,如此便能脱身了!”
绮云姿笑着点点头,问他:“殿下脱身后可有什么打算?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荣景年不知想到什么,敛住笑意:“你还记得那日你施针后父皇最后说的话?”
绮云姿眯眼回忆片刻,答道:“先帝让荣景瑞替他去看一把剑。”
“不错。他说那把剑是‘小七的雌剑’,如果我没猜错,父皇竟然已经把镇国之宝给了景瑞!他真是好偏心!”荣景年说着攥紧了拳,哽咽道,“皇位、宝剑,他都给了景瑞,还把我封在景瑞的势力范围里……”
绮云姿见他要落泪,赶忙安慰:“如今再想这些于事无补,殿下可是想去寻那把雌剑?”
荣景年擦干眼尾,点点头:“没错。父皇不会无缘无故这么交代他,说不定其中隐含什么秘宝,若是能寻得也可为日后增添筹码。再者,景瑞若真有了镇国宝剑,以他的武功,万一日后正面交锋,我们也需要利器自保。”
绮云姿问:“殿下准备去哪里寻?宫里那位可传来什么线索没有?”
荣景年默然摇头,片刻后说:“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父皇身边的人后来都被以各种理由遣走,所以我觉得越发可疑,唯一可能会有线索的大概只剩原师父那里,可我与他一向疏远,他怕是也不会告诉我。总归还是要靠自己去寻……我打算去江南试试,都说天下宝剑出龙渊,说不定剑村那里会有点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