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海棠春
距典礼那日过了两天。外面天色微明,寝宫里拉着窗幔和床帐,昏暗静谧,细闻可听到微弱的抽泣声。
甘棠背对荣景瑞侧躺着,汗湿的长发搭在白皙的肩头,半盖着锦被的身躯难以察觉轻颤。
“可好点了?”荣景瑞凑过去轻声问。音量太轻,听起来竟有几分像是心虚。
见甘棠迟疑地点了点头,他放心了些,又道:“听话,湿着睡不舒服,朕让人进来换套新的……”
“不要。”
这次倒是拒绝的很干脆。顿了下,似乎觉得自己有点无礼,幽幽补了句:“弄脏龙榻的确不妥,小棠自己去取新的罢。”
“别闹,你还起得来?”
湿被里的清瘦身躯绷紧了下。像要反驳他似的,甘棠颤巍巍把自己撑了起来,像条湿腻的鱼滑出被褥,正待起身,又顿住了。
两边垂下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透过发丝缝隙隐约可见湿红的像是刚哭过的眼尾,还有红得不正常的面颊。
甘棠坐了会儿,等外溢的粘腻感觉消失后,低头小声抱怨道:“都说不要了。”
坐在他旁边的荣景瑞再忍不住拥上他,把他搂进怀里哄道:“好了。是朕不对,下次一定及时停下来,好不好?”
甘棠任他抱着抿唇不再言语,半晌,低声道:“请陛下先起身,等小棠取来新的被褥再安歇。”
荣景瑞抬手把他垂下的长发拢到耳后,露出他的脸,声音放得更柔,看着他耐心继续哄说:“乖,外面冷着呢。你汗还没退,别着凉。不过就是弄湿套被褥而已,不丢人,朕让人送来。”
怀里的人似乎打定主意要抗旨任性一次,但做的最过分的也就是不看他也不回话。
荣景瑞亲亲他的鬓发,放开他起身走到门边,让外面当值的内侍取套被褥来。
半盏茶过去,领命的内侍取完递了进来。荣景瑞接过新被褥放到窗边的矮榻上,正要把甘棠横抱起来也放过去,被看出他意图的人制止道:“被褥让小棠来换罢。”
“换个被褥而已,小棠不相信朕能做好?”
“不是。”甘棠摇摇头,“陛下怎么能做这个。”
“怎么不能。你等着。”
甘棠抗议无效,仍被抱了过去。披着荣景瑞的中衣,看他笨手笨脚地忙来忙去。
荣景瑞没做过半点家务事,不过看得多了,总归知道点要领。
他把弄湿的床褥卷起来,放到地上。不过下面湿的范围有些超过想象,垫衬的两层棉褥也有些水痕,他一并撤下,新拿来的一套便有些不够用了。
“先凑合铺上歇会儿,等天亮再叫人来铺全罢。”荣景瑞看看自己铺的床,满意点点头,“你看,容易得很,这不是铺得很完整么?哦,等一下……”他抱起甘棠放到铺好的龙榻上,得意道,“这下是完整的了。”
甘棠有些哭笑不得,仍在顾虑什么道:“叫人来铺,那……不就都知道了。”
荣景瑞不禁在心里叹息声,承认自己是有点过火了,却没什么悔改的意思,接话安抚道:“那叫人送来,你自己铺上?”
但是湿掉的那些总归要叫人抬出去,总归是要被人看到的。
甘棠没出声,荣景瑞却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摸摸他的脸:“有什么关系?谁不知道你是朕的人,一点情趣罢了。”
被褥都被荣景瑞铺在下面,没有被子可盖。两人躺下后,荣景瑞把自己的棉质龙袍盖在身上当作棉被,在袍内拢紧枕边人,倒是比盖被还要更亲热些。
天光透过窗幔勾出一道光边,天已大亮。这年春祭正赶上新岁假期的尾巴,众官员一番奔波,荣景瑞便补了几天假,因此这日仍在休息中,不必去上朝。
两人到晌午方才起身,寝殿内烧着地龙,墙角还有炭炉,十分暖和,扔到地上的湿被已被烤干七|八分。荣景瑞摸了摸,回头对床帐里的人笑道:“你看,都快干了,这下不会有人知道了,放心了罢。”
虽然甘棠并没有放心多少,但拿干燥的被褥出去总是要好一些。
官员们的假期还有两日,荣景瑞一人身兼数职却没那么清闲,起身用膳后,下午又到内朝殿处理公务。
他翻出几本年前看完但没来得及批复的奏章,其中一本是应游朔上书荣景瑞为应桃莺赐婚的请奏,奏章末尾还列明几个朝中的适婚男子供他参考。
荣景瑞看了看几人名字,不由笑了。应游朔眼光老辣,选的几个人和他家不但门当户对,在朝中算得上要职,而且背后没有复杂的派系牵扯,很适合荣景瑞扶持上位,日后成为自己重用的心腹。
甘棠见他对一份奏章端看良久,把理好的兵制改革方案呈给他看时顺便往他手里扫了一眼。
“大都是武官呢。”甘棠看到列出的姓名了然道。
“应游朔出任江河发运使,掌管每年漕粮的征调和运输,多的是军府想和他拉关系,连江湖帮派都想与他交好。应桃莺偏爱骑射武功,嫁给军官倒是很合适。”
“不知陛下想让她与谁结亲呢?”
他问得正常,荣景瑞却莫名听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不由又起了逗弄的心思,装作苦恼的样子,问他:“朕看这几个人都不错,小棠觉得选谁好?”
“人家请陛下赐婚,小棠哪能插话,太僭越了。”
荣景瑞笑着搂住他的腰,凑上去很讨打地问:“怎么听着不大对味?”
“就事论事而已。”
“不然呢?”大手下滑,在臀上绣着梨花的位置捏了一把。
他对衣袍下的图案太过熟悉,连哪个部位上是什么花样都记得一清二楚,揉捏的手像在隔着衣料逐朵描摹,摸够了把人拉进怀里,对着泛起红潮的耳廓低声道,“九真族的丹果昨天到了,朕已命季言加药引做成汤水,一会儿别嫌苦全都喝了,对精进内力修为有好处。”
甘棠扶着他的肩膀点点头,没有推他离开的意思。
荣景瑞笑了下,就着搂着他的姿势,提笔勾中名册上兵部尚书卓群侄子卓丛山的名字,转头看向怀中人。
甘棠沉思片刻,点头道:“卓尚书从不参与朝廷上的派系斗争,与他家结好多少能有所牵制。卓公子任华阴郡典军都尉,华阴的守军大将前阵刚被抽走,正是需要升人顶替的时候。”顿了下又道,“且华阴与北疆相距不远,不管哪边有事都好相互照应。”
“思虑甚详,不错。”荣景瑞放下笔,笑道。
门外内侍禀报药汤已熬妥,问是否现在就要饮用。
荣景瑞招手让人端上来。
丹果汤味苦,甘棠向来不喜苦咸的味道,备汤的膳房甚为妥帖,除了汤水外,还附上了一小杯糖渍玫瑰花露。
甘棠端起汤碗问:“陛下可用过了?”
荣景瑞靠着椅背,松松揽着他说:“丹果于朕已无大用,你都喝了。”
坐在他腿上的人点点头,闭目举碗一饮而尽,喝完皱着脸放下碗,捧起盛着花露的小杯,小口小口慢慢饮完。
“花露这么好喝?让朕也尝尝。”
甘棠喝完最后一口,下意舔了下唇,回头道:“和以往的花露一个味道。”
“看你喝得分外沉醉。”
荣景瑞坐直身体,离怀中人又近了几分,看看眼前还有花露芳香的双唇。
甘棠见他凑过来的眼神知道了他的意思,扶着他的肩低头到他面前,带点羞涩的笑意说:“就尝一下。”
窗棱上的人影重合到一起,又是一年春天了。
景世二年春汛期,应游朔已升任河阴节度使,推举自己的同乡尹箐为新任河阳郡地方长官。
尹箐甫一上任便十分关心下游水情,荣景瑞命他联合河东节度使赵营巡查后制定份治理方案呈交上来。半月后,荣景瑞收到他们的水情报告,陈述了下游淤堵的情况,有待疏通和加固的水段,其中坦言去年年王的治理卓有成效,今年只要在其基础上继续施工,最容易泛滥的下游水段几年内都不会再有决堤的情况。
荣景瑞看了看,对甘棠道:“景年虽然行事偏激、气量狭小,倒也真是为百姓着想。”
甘棠就着他的手看完报告,笑道:“先帝若是把他封到河东郡,会更合他的意罢。”
荣景瑞又问:“盯他的影卫有发来新的回报吗?”
甘棠答道:“还是月初的那封,每日在府内饮茶设宴,不闻窗外事,同在宫中时像两个人。”
“继续盯着他结交了什么人。这么反常,让人越来越怀疑了。”
“是。如果没有急报,这个月的回报这几日也该到了。”
顺利度过汛期后,商议许久的兵制改革也终于尘埃落定。荣朝自此府兵制与募兵制相结合,一边继续推广均田,一边开发军田供养兵马。自愿参军的人可免除田赋,平日专心操练,不必再务农,得了军功还能分到更多田地。
一并昭告天下的还有另外一条新政,除了重新清典户籍,登记造册外,还将原来的郡、城、县三级制度改为郡、县两级,规模超过十万人的大县或兵家必争的要地才能特设为城,受朝廷直接管理,从而去冗从简,提高效率。
朝堂内外一时议论纷纷。荣景瑞力排众议,将反对声音一一弹压回去。朝中没有势力可与他抗衡,他的所有决定都得到坚决的贯彻和执行。
除了枕边人时刻不松懈的监察进谏外。但那是另一种趣味了。
接连风调雨顺,国库充盈,大权在握的帝王起了扩建御苑的心思。这笔开销不小,但建成后不但是处游玩赏景的好去处,而且可以在苑内屯驻和操练禁军,成为王宫北面的一道重要防线。
甘棠对此没有异议,却没料到扩修的御苑最后成了荣景瑞向世人高调示爱的途径,还因此饱受诟病。
另一条让宫内不平静的消息是后宫传出的一条“喜讯”。
季言因去年随行出巡救治有功擢升至太医署上官,喜讯虽不是他诊出的,但众太医都道他是当今天子面前的红人,一致推他去向今上报告。
他当然知道这则“喜讯”其实是条噩耗,但事关重大,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向荣景瑞禀告。
“陛下,月初后宫的例行巡诊上,诊出筱娘娘已有一个月身孕了。”他说完悄悄抬眼去看荣景瑞的反应,在心里判断了下这条噩耗可能波及到的范围。
荣景瑞和他身旁的甘棠听到俱是一愣,接着荣景瑞蹙了下眉,和缓片刻,平静问:“可查出是谁的种?”
季言马上额前冒汗。
众人皆知后宫名存实亡,今上自登极以来,或者说自入主紫照宫以来,甚至更早点,自皇子时出巡治水归来,再没宠幸过筱妃,她自然不应该有身孕。
“新岁时娘娘曾告假回筱府住过一段时日,许是那时……”
“她自己没坦白么?”
“这个……没有陛下的旨意,属下们不敢擅自询问。”
荣景瑞放下手头公务,思考须臾,似笑非笑道:“去问问。若是她坦白交代,朕可以做主赐婚,准她离宫。”
后宫无主,相关事务默认由总管甘棠代理,询问的工作自然也落到他的头上。
甘棠第一次踏进他为筱妃安排的住处。
筱妃盯着他,倒是大方承认她在春假归家省亲时和筱府的侍卫偷情,挑衅似地冷笑道:“陛下对后宫看也不看一眼,难道我还要为他守寡一辈子么?事已如此,要杀要剐随他去了。”
“既然你承认了,我便也如实相告,陛下说,若你二人真心相爱,可为你们赐婚,准你离宫。”
筱妃像听到什么笑话,大笑了一阵,末尾听着又像是在哭,最后哑声喊:“真心相爱……我与那侍卫不过见过两三面……真心相爱,哈哈哈哈哈,怕是他自己爱得如痴如醉,便以为谁都有使不完的爱,哈哈哈哈……”
宫城广阔,重重殿宇阻隔,筱妃凄厉的笑声渐渐远去消失。
荣景瑞听闻她连那侍卫的名字都不知道,轻轻挑下眉,恰好通传内侍禀奏其父筱重鸣跪在殿外求见,年轻的帝王哼了一声,让甘棠把他打发走。
甘棠暗暗叹声气,出去不久回殿复命道:“筱大人说自己教女无方,做出如此令人蒙羞之事,愿辞官谢罪。”
新帝沉吟片刻道:“筱重鸣这只老狐狸一直按兵不动,不表明立场,他的位子很关键,既然肯请辞,也省了朕不少麻烦。但筱幼馨做出这种事,宫内是肯定容不下她,她若愿意离宫改嫁自然好,若是不愿意,白绫和赐婚,让她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