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人王
仲夏午时暑热得厉害。
雨亭里摆着冰盆,还用竹筒引水自亭子的四角潺潺泻下,一时凉意四起,莲香阵阵。
桌上的膳食也都是清爽的醋渍莲子、青叶白鱼、糖蟹一类的酸甜口味。
荣景瑞命人将原开汧引到雨亭共进午膳。原开汧祖籍江南,午膳很合他的胃口,笑道:“这顿饭讨得真是时候。”
他年轻时是出名的俊逸佳公子,上了年纪后越发秀雅,同处一室莫名让人心旷神怡。荣宗霖后来荒废后宫,潜心念佛,仍每日与他品茶论武。
“回宫后近月余,每日忙得转不开身,还没有好好向师父请安,这便赔罪了。”荣景瑞端起甘棠刚为他们倒好的冰镇过的青梅酒,向原开汧一饮而尽。
“国君哪是好做的,以后慢慢就知道你父皇的辛苦了。”原开汧对荣景瑞笑笑,朝倒完酒的甘棠招手,“小棠也坐罢。我记得你也最爱吃白条了。”
甘棠行礼后入座。他的武功都是荣景瑞教的,也算原开汧的半个徒弟,师徒三人算是在吃家宴。
为了消暑,膳房还备了几款冷粥。原开汧和甘棠都是口味偏甜,很喜欢用杏酪和麦芽糖煮的甜粥。荣景瑞则因母妃的关系不吃甜食,也不爱吃素,甘棠便给他盛了碗健脾益气的猪胰粥。
三人边用膳边聊了些过往趣事,最后上茶时,原开汧说出了找荣景瑞的来意。
“一晃我在宫里住了这些年,如今你父皇不在了,你们兄弟几人也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我再留下来也没什么可做的,便和你们告辞罢。”
“师父想离宫?”荣景瑞挑眉道,“回原门吗?”
原门后来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变故,不像原开汧能安养的地方。果然,听到家名原开汧神色暗淡了些:“回是要回去看一眼的,在那之前,先四处走走罢。”
原开汧常年住在宫里,一直没有娶妻生子,说的都是实情,然而荣景瑞不想让他就这么走了,沉默思考着该如何挽留。
亭边小径上忽地跑来一个通传内侍,急火火地跪到荣景瑞面前高声道:“禀陛下,人王殿下一行已至玄武大街,马上就要进宫了!”
荣景瑞和原开汧不约而同惊讶道:“景人回来了?”
原开汧一扫刚刚的黯然,神色飞然道:“入伍好几年,怎么感觉还是那么毛躁,也不派人先来传报一声。”他站起身理了理莲紫色丝袍,就要往外面走。
“景人么,恨不得自己先来传报,没人能比他还快。”荣景瑞笑笑,对通传内侍道,“起驾集英门。”
荣景人一去边关四年,一直没有回来过。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因为对政务不感兴趣,每日不是找人打架,就是夜宿妓馆。去之前连续在京城第一青楼褪红楼住了三个月不回宫,荣宗霖一气之下把他扔到素以治军严格闻名的边关大将陈束手下磨练,让他不扒层皮不要回来。荣景人放话道,不到能用捷报织棉衣不会回来。
荣景人很喜欢自己“人王”的封号。事实证明这个封号也的确很适合他。
他自幼天生神力,尤善使长柄大刀。在军中使用的赤铜长刀约一丈长,两面开刃,柄长超三尺,每战总冲锋在前,所过之处,人马俱碎。十七岁初到边关便一战成名,被军中将士称为“小战神”。几年后,不但身高体魄渐长,绰号前的“小”字也摘了下去,成为实打实的荣朝第一战神。
酷热的午后,宫内前庭的驰道上响起雷动的马蹄声。
荣景瑞站在门前树荫下,身后一名近侍持着伞盖,远远便见驶近的赤色骑队。打头那人红衣黑裤革靴,双肩挂着护肩皮甲,在马上即能看出比离去时高壮不少,离宫门还有几十步时减缓了速度,呷着笑居高临下睨着等在门口的众人,犀利的目光在扫到荣景瑞身后的原开汧时冷了下来。
“还不下来,等着朕踢你屁股?”荣景瑞转头道。
荣景人闷笑一声下马,回说:“你现在可不一定踢的过我了。”
他同荣景瑞身形相仿,晒黑了不少,更显得彪悍野性。
“怎么不派人先来传报一声,都没来得及准备你爱吃的菜。”原开汧走上来,轻轻拉住荣景人握着马鞭的手臂,微仰头笑望着他道:“长高了好多。”
原开汧是标准的江南人士,秀丽清瘦,身高刚过荣景人的下颌。
荣景人被拉住的手暗暗握紧,不在意地说:“就一寸,我以前就高。”
“那就是壮了不少。”原开汧说着戳了戳他厚实的胸口。
荣景人不着痕迹的挥开他:“没有。”
一旁的荣景瑞眼神在他二人之间转了一圈,然后走到前面。甘棠见他似有深意,虽不明白其中缘故,也默默跟了上去。
过了集英门便不能再骑马,内侍引骑队另行安顿,荣景瑞一行人边走边继续闲聊。
荣景人只带了五十精骑回京,祭拜后参加完登基大典还要尽快赶回去。
“本来不想回来的,大帅说我四年没回来过,该回去看看,又刚好是休战期。呆几天就走。”
“既然休战,不如多待几天?让为师看看‘第一战神’有多大的进步。”
“……我会让着师父的。”
“你这孩子,长大了还是这么没礼数。”
一行人先到仪灵殿看着荣景人给先帝上香,然后行至摇光池边的水阁为荣景人接风。
宫女先端上和雨亭里同样的菜色,荣景人嗤之以鼻:“这哪儿吃的饱,来点能填肚子的。”
他语气里全是军中沾染的粗犷的男人气,再不是以前顽劣叛逆的少年了。
原开汧望着他,似在熟悉眼前全新的徒弟,柔声道:“在准备了,先随便吃点,马上就好。”
荣景瑞便让内侍去膳房催一催。
“吃了不少苦罢。你上次信里说的刀伤可全好了?”原开汧关切道。
几个皇子徒弟里,景年阴郁要强,总是默默盘算,什么都不会说;景瑞成熟稳重,与人相处进退有度;只有景人最坦率,好同人亲近,以前原开汧便和他相处最多,虽然比起写意奥妙的剑法,荣景人更喜欢刀的直接狠辣,不过原门剑法名气最大,在刀法和暗器方面也造诣颇深。
只可惜孩子长大了总归会变得不一样,原开汧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荣景人便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粘着他了。
他有些惆怅,不过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传菜的宫女鱼贯而入,端的都是盆大的海碗,满溢的肉香。
荣景人平日喜欢吃的菜全上了一遍,一刻不停地吃了大半个时辰,桌上的碗碟终于见了底。
荣景瑞笑话他道:“天可怜见,这样了还不愿意回来。”
荣朝近年国库充盈,经济繁荣,边关物资其实没有想象中稀少,军中的伙食有肉有酒,供应充足,除了在前线行军打仗时只能啃干粮,其余时间将士们吃的相当不错。荣景人只是长途跋涉忙着赶路,十几日没好好吃过睡过,才让他们误会了,不过他也不打算解释。
“北地饮食粗糙,走的时候给你带点熏肉腊肠回去罢。”原开汧见他只顾吃饭和肉,夹了些蔬菜到他碗里,还盛了碗汤放他手边。
“对了,”荣景瑞笑了笑,“不知道这次你们二人谁先动身。”
荣景人接过汤碗,闻言终于光明正大正眼看向原开汧,皱眉问:“师父要去哪里?”
不等原开汧回答,荣景瑞先开口道:“师父今天刚同朕说,想离宫了。”
“离宫?”荣景人放下碗,“还回来吗?”
原开汧温声说:“你们都大了,宫里也没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呆了这么多年,想出去走走了。”
荣景人运口气,两颊向内收缩了下,脸上锋锐的线条一瞬间凌厉无比。他闷声把汤都喝完,没再说话。
水阁里安静片刻,荣景瑞似笑非笑道:“不如师父跟景人一起去北疆罢,在军中接着管管他。”
此话一出,另两人神色各异地一齐看向他。荣景瑞如今是当朝天子,所说的话如同调令,十有八|九可能成真。
荣景人眉头皱得更深:“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了,不要乱开玩笑。”
原开汧也没想到荣景瑞会这么说,失笑道:“‘镇北大将’威望正高,我怎么好再管他。再说,行军打仗我是外行,去军中不是白浪费粮食么。”
“那可不一定。”荣景瑞回原开汧,目光却瞟着敛眉不语的弟弟,“师父当年不是随父皇一起出征过两次么?两次都凯旋而归,朕看合适得很。”
“那是国君亲征,我不放心才去从旁护卫一下……”
“所以我不是国君,你就放得下心,不用管我了。”
“……为师不是这个意思。”
荣景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当的放下碗,越过窗格看向外面的水池:“罢了,反正如果父皇还健在,师父也不会想离宫罢。”
原开汧脸色倏地一滞,呆望着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荣景瑞适时插口道:“师父,三弟累糊涂了,你先去休息休息,别听他胡说八道。”
他称还有事要同荣景人单独说,把所有人都遣到阁外。
众人鱼贯出门,不多时水阁里就只剩他们兄弟俩。
关上门,荣景人便不悦问:“你什么意思?”
荣景瑞走到茶案后,给自己倒了杯茶,不急不缓说:“在军营呆了几年,你胆子反倒越来越小了。也罢,是为兄多事了,你若是敢,当初也不会被扔到军队里。”
“你!”荣景人惊讶指住他,又忿忿地收回手,转身面向窗外。少顷不甘心地闷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荣景瑞看了眼他气哼哼的背影。
这一代皇室子弟里,他素与荣景人最亲厚。一方面因为荣景人是宫女所生,娘亲至今也只是个采女,一直不受宠。另一方面,三皇子生性直接耿烈,直言自己无心皇位,除了那点不可告人的情愫,向来坦坦荡荡,荣景瑞与他相处极为轻松。
新帝顿了下,轻叹道:“宗睿二十年乞巧节那晚,为兄也去了师父的院子。”
荣景人背在身后的手骤然攥紧,薄唇紧紧地抿起来。他右手上有道伤疤,外人只以为是作战负的伤,其实不然。
荣朝素有在乞巧节的夜晚燃放烟花向心爱之人表白的传统。时过五年,荣景人仍记得自己莽撞得好像情窦初开,带着自己亲手做的烟花筒去找原开汧,却看到他和荣宗霖在树下饮酒赏花火,在荣宗霖酒醉昏睡后偷偷亲吻他的画面。
站在窗边的人胸膛鼓胀得厉害。本以为从军四年他已经磨平了自己暴躁的性格和所有痴心妄想,没想到那个画面此刻回想起来依然鲜明得恍如昨日,而他甚至比那晚还要不甘心。
“那你就应该知道……”荣景人瘦削的两颊鼓动了下,咬牙一字一字道,“你让师父跟我回军营,就是送羊进虎口!”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荣景人不禁侧目,瞥见荣景瑞像听到什么笑话,饮茶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虎口里的牙怕是都被拔光了。”
荣景人猛地转身,不忿道:“哪有你这么当哥哥的?怂恿亲弟强|暴自己师父?”
荣景瑞笑着摇头:“朕可没这么说。不过你现在连看他一眼都不敢,确定还敢想别的?”
荣景人瞪他一眼,气闷说:“想想又不犯法。”见荣景瑞又要笑话自己,不屑地接道,“你从小就高高在上,要什么有什么,哪里懂什么情爱,哪知道真把一个人放心上那么多年,生怕一碰就碎,患得患失是什么感觉。”
许是他的话太过离奇,荣景瑞竟破天荒被噎得一时无法反驳。
荣景人好似终于扳回一城,得意地笑了笑,哼道:“你已经坐上了帝座,也不必再费心卖师笼络我。景年那个娘唧唧的样,一肚子坏水,哪配坐那个位子。你们俩我自然是站在你这边。”
荣景瑞也释然笑道:“虽然你说的并不是朕的想法,不过朝局不稳,父皇疏于政事多年,四处都是窟窿要补,边关的确不能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