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绮云姿
许是这段时间都睡在荣景瑞身旁，夜里甘棠一个人抱着软被迟迟没能入眠。
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不知是想起了童年旧事还是在做梦，甘棠抓紧被角，越睡越不安稳。
梦里他回到了儿时住过的教坊曲巷。巷内楼宇广阔，花木幽深不输皇宫，游宴的豪客皆已醉倒，年幼的他躲在摆着酒肴的矮桌下，桌面压着心口，愈发喘不过气。
迷蒙中又忆起被酒醉的客人追逐戏耍的恐惧，甘棠恍惚睁开眼。
昏暗的室内亮着盏烛灯，灯旁坐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见到我有这么惊讶嘛。”
绮云姿扑哧笑了声，戴着手套的手拾起桌上的烛台，手持烛火堂而皇之从寂暗里走出来。
他今日穿的是明晃晃的烛红色，深更半夜更显得诡异和不详。对床上的人得意道：“荣景瑞和决定不在，我来这里还不跟回家一样。”
甘棠马上惊醒，正想坐起身拔剑，忽地发现胸口贴了张符纸，压得他竟一动不能动。
“你想干什么？”他哑声问，眼神暗暗瞟向绮云姿身后的门框。
荣景瑞猜到面前的道人不会安稳，让决定留下了镇邪辟妖的物件，想他只要不能施法，定然不是满院子承影卫的对手。
“你在找这个吗？”绮云姿甜甜笑着说，从腰间摘下一枚小巧的玉质佛手，提到甘棠眼前晃了晃。
甘棠心里一沉。
“这东西是用来辟邪除祟的，我又不是邪祟，当然对我没用啦。不过玉不错，样子也挺好看的，我就勉强收下了。”
绮云姿把佛手挂回腰间，自言自语道：“太瞧不起人了，除了驱阴我也会很多别的东西的。”
他抬眼，瞧见甘棠想挣扎却动不了，脸上渐渐掩饰不住焦急的神色。他笑得更加甜艳，安慰道：“别急，这就带你走，你想拖时间让隔壁的人发现是不可能的了。”
甘棠只穿着里衣，绮云姿放下灯烛，掀开他的薄被，好心给他套上衣架上的织云丝外袍，摇头道：“你这个样子，怕是鬼也会动心。幸亏落到我手里。”
两人身形相仿，绮云姿把甘棠扛到房内的圆桌上，右手从怀中抽出一张颜色快褪尽的黄符夹在食指和中指间，闭目默念阵诀。少顷，手中的符纸冒烟自燃。
符纸上的青烟只有细细一缕，甘棠趴在桌上却莫名感到视线变得模糊，周围的景物好似都被细烟遮盖扭转，渐渐融化，伸手就能碰到外面的黑夜。
他闭上眼，努力重新聚睛后睁开来看到的却不是原先熟悉的房间了。
眨眼间，他们到了一个牢房一样的地方。只不过这个牢房像是纸糊的，四周墙壁和天花板上都铺着白纸，一直垂到地面上。还有纸糊的刑具和手持纸棍的纸人狱卒，除了中间的刑台以及上面的铁锁外，连纸灯笼里的烛火都是惨白的。
一切诡异至极。甘棠暗自打量四周，寻找可以向外面通风报信的机会，看了一圈却半点搞不清楚自己此刻是在哪里。
“这么好用的符可惜祖师只留下三张。”绮云姿遗憾地说，脸色似乎比刚刚苍白了几分，额上也冒出点细汗，好像这趟施法耗费了他不少元气。
他将甘棠面朝下放到刑台上拷以锁链，不紧不慢绕着走了两圈调息，随后看看趴着的惊惧无措又极力掩饰的人，开心地笑了。
“你还真是可人，难怪荣景瑞这么宝贝你。”说着伸手摸了把甘棠的脸。
甘棠见那只惨白的手伸过来下意转身想躲，可身上依然动弹不得，只有头勉强可以转动。
好在那只手在他颊边轻抚一下就抽走了，甘棠抬起头，警戒地看向悠闲踱步的道人，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
“你是不是奇怪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其实我也不想把你锁上啦，谁不希望和美人对坐饮茶聊天呢？但我要是放开你，你肯定不会好好跟我说话罢？那也没关系，你不说我也能知道。”绮云姿像不需要回应一样，自己越说越得意。
他走回甘棠眼前停住，然后摘下了手套。
他的手大概常年不见日光，异常苍白消瘦，仿佛陶瓷做的一碰即碎。
甘棠拿不准他要怎么对付自己，想说些话转移他的注意力，好伺机逃走，便问道：“你想跟我聊什么？”
“你我各为其主，还能聊什么啊。”绮云姿仔细把手套收进袖内暗袋里，按住甘棠的手腕，展开他的一只手，同自己掌心相对重合上去。
甘棠猛的一颤，好像有束光照进脑中一样，顿时感到自己无所遁形，下意闭上眼。
“唔……”绮云姿坐到案台上，也闭上眼，轻轻闷哼一声，兴味道，“有点意思，心思很深邃嘛。藏着些什么呢？听说你在荣景瑞身边很久了，知道他不少秘密罢？”
甘棠闭紧双目，咬唇不答话。
“告诉我嘛。反正离他折回来还有点时间，我们慢慢聊。”
“折回来？”甘棠听到一惊，睁眼问，“殿下要折返回哪儿？”
“还能是哪儿啊？你说我把你抓起来是为什么？当然是要阻挠他赶回宫啦。”
甘棠不可思议睁大眼：“你想用我威胁他，让他回来救我……怎么可能……”
绮云姿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抓住他的手笑得乱颤：“你还不知道自己对他多重要么？那我们就来看看，他会不会为了你赶回来。”
他细白的手伸向甘棠颈间，挑起颈上挂着的红线，露出藏在衣襟里的鱼形玉佩。
“果然是一对呢。”又从腰间拿出几乎一模一样的另一块，正是之前用魂识从荣景瑞那里换来的。
他把两枚玉佩合到一处握进两手掌心里，闭上眼，仿佛看到什么似的轻声说：“荣景瑞的母妃倒也真是个美人。他把母亲的重要遗物送给你，你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给我是因为……”甘棠的眼圈不知怎么红了，忽然说不下去，哽咽了下继续道，“事出突然，他手上也没有别的东西，只好把这个给我，知道我能保管好，随时都能要回去……”
“什么事出突然啊，你不知道他……咦？哈哈，算了，我干什么帮他这个忙。”绮云姿手指抵住唇轻笑。
甘棠听他说到一半又不说了，对他没说完的话顿感好奇，又不敢妄自揣测，咬紧唇，少顷轻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绮云姿重新两手握住玉佩，得意道：“要是没点看家本领，怎么当得起一教之主？”
他说完好一阵没再说话，彷佛被手里的玉佩吸走全部心神，微蹙着眉，脸上慢慢浮起一层红晕，紧握的双手忽的遮住脸。
“哎呀，你们好旖旎啊。脸都要红了……”
甘棠听说过他能通灵，不知他是否会某种内观之法，能通过玉佩看到什么，而且他的话正对应上荣景瑞把玉佩送给他时的情景，情不自禁也跟着漫起红潮。
他望着一臂之隔的绮云姿，既惊讶他的本领，又有些疑惑他此时好似完全未经人事的反应，不由想起之前朱锦形容他的话。单看外形，绮云姿的确像是会和人日日双修的类型。
甘棠不知道他还要再闭目看多久，想到他此时可能看到的事，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出声道：“你不要再看了……”
“有什么关系嘛。”绮云姿小巧的脸几乎都被他的手挡住，躲在手后细声说，“这么厉害，你看起来好舒服啊，滋味很不错罢？都要羡慕你了……”
若不是手被铐住，甘棠很想捂上自己的耳朵。
又过了一阵，绮云姿意犹未尽又好像再也看不下去似的松开手，发烫的脸从手掌后露出来，抿唇平复了一下，把两块玉佩塞进甘棠的衣襟里。
“定情信物就还给你罢。我果然没看错，要不要赌一下荣景瑞是明天回来还是后天回来？”
甘棠正要出言反驳，绮云姿伸指按住他的唇：“如此算来我们其实时间紧迫了，那今夜就好好聊聊，贵傲的瑞王殿下到底准备了什么手段罢。”
“别说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告诉你……”
“你不肯说也没关系，那我就自己看好了，要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嘻嘻，就不能怪我咯。”
绮云姿再度按住甘棠手腕，这次甘棠知道他要干什么，攥紧拳奋力抵抗。
道人手腕轻转，滑到甘棠上臂按住他手肘上的少海穴。甘棠马上感到手臂酸麻，不禁松开了手，被绮云姿适时盖住展平。
绮云姿的手细瘦苍白却很有力度，甫一按上甘棠便再也挣不开。那种意识被钉住窥探的黏着感又回来了，甘棠闭紧眼，下意抗拒。
“你反抗也没用。”绮云姿闭目轻松说，“只要你稍有松懈，就是我的可乘之机。再说，就算意志再坚定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掌握自己的思绪，总能泄露一丝半毫让我瞧见。让我看看，这里是什么……喔，这是你小时候罢？那时就这么漂亮啦，进宫还蛮早的嘛，在等谁呢？可怜巴巴的……”
甘棠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他看到了什么，蹙紧眉拼命试图忘记那段回忆。
“切，你盖得住这里，就露出了那里，我再看看别的。”绮云姿不屑道，“原来你们这么早就睡一起啦，但是荣景瑞怎么完全不碰你？”
“嗯……”甘棠蹙眉闷哼一声，脸上淌下豆大的汗珠，脸色忽然苍白不少，闪现出一些痛苦的神色，“住手……”
绮云姿自然不会听他的，却也噤声少顷，不知看到什么，脸颊又晕红了，低声忿忿道：“男人啊。算了，先不管他，这里一团暗的就是你拼命想藏起来的秘密罢？到底是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