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色纸人
梅雪争被关进自己府中的地牢里，不出几日就把调兵的鱼符交了出来。
承影卫控制住梅府上下，严格封锁住消息，梅雪争的心腹亲信一同押进牢里。
荣景瑞带甘棠在梅府逛完一整圈，摸清所有机关暗道，挑了一处宽敞清净的临水院落，从行馆搬了过来。
甘棠摇头道：“一个地方节度使，府院竟和皇室离宫不相上下，可见克扣了多少税赋粮饷，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天气渐热，荣景瑞手中多了把折扇，坐在榻上随意摇晃着，悠然道：“留着他还有用处。以后自然有清算的一天。”
这几日荣景瑞不外出时，就喜欢呆在梅府最高的这处临水台阁中处理公务。查阅完账目，没收了梅府大笔钱财用于治水，漕渠也顺利开工。这日各种事宜终于理顺步入正轨，便翻起近日收到的派到各地的影卫回报。
阁内开着窗，午后薰然的暖风吹进。荣景瑞一连看了几封，大都是关于各地一些值得注意的异动，比如收粮的多寡，地方军府操练的次数、更换的装备，是否有洪涝干旱灾害，甚至哪位要职官员新纳了小妾等等。
这几封密报里有一封引起了荣景瑞的注意，里面提到黄河沿岸一个名叫桃花口的小城前两日因暴雨决堤，数百人流离失所成为灾民。荣景瑞正蹙眉思考着，朱锦风风火火呈上来一封急报。
信函不长，荣景瑞一展开就露出了冷笑，一直站他旁边跟他一起看密报的甘棠不禁有几分好奇。
过了片刻，荣景瑞把信函递给甘棠，起身走到窗边。
甘棠展开信，是荣景瑞派到河阳盯梢荣景年的影卫发来的回报。
信上说，荣景年与河阳节度使姚念相处甚为融洽，前段时间下游的颍水因春汛溃堤，荣景年与带去的侍卫同当地官兵一道修闸筑坝，下令开仓赈灾，安置灾民，每项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在当地获得很高的声望，甚至与下游的盐漕运使也建立了关系。信里重点提到一条可靠密报，荣景年将不日率兵出发前往桃花口救灾，声势浩大，请荣景瑞留心。
甘棠看完道：“年王殿下也是消息灵通。”他停顿片刻抿了下唇，犹豫继续道，“河阳节度使姚念曾受筠丞相的门生严尚书举荐。就算筠相已经卸任相职，筠皇后也已亡故，朝中仍有不少老臣极力支持年王殿下。姚大人想必也是他的拥护者，他们之间怕是早就互通过了。”
他不离荣景瑞左右，影卫传来的密报他也都有看过，因此对宫里宫外的事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荣景瑞笑看向他，捏捏他的下颌：“你倒是记得清楚。不错，景年向来小心谨慎，他这次必是什么都安排好了才向父皇提出建议。不过……”话锋一转道，“这次桃花口水情是个意外，不能让他一个人去。”
甘棠双眼一亮：“殿下也要过去？”
荣景瑞松开甘棠，合起折扇，用扇骨轻敲掌心：“桃花口是黄河中下游分界点，多条要津流贯其间，有重兵戍守桥关，不但是军事重地，还是中下游盐运和漕运的重要中转站。听闻此地的一座桥关两年前毁于洪水，朝中已拨款重建，但架设的木桥每到紧要关头便无故溃散，至今尚未全建完毕。”顿了顿意味深长道，“近日又逢水患，想必急需人手援助。”
甘棠了然笑说：“正好我们也新拿到了鱼符。”
荣景瑞也笑：“姓梅的可真是送的及时，我们就去检验一下他的练兵成果。收拾一下，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出发。”
荣朝实行府兵制，每个郡内置若干大小军府，每府畜兵两千至三千人不等。府内的军户农忙时务农，农闲时练兵，官府征兵召唤时自带武器干粮参军。河阴郡有近十数个军府，三万兵力。此次两位皇子暗中较劲，没有朝中的诏书，能调动的兵力十分有限，况且也不宜大动干戈，便只紧急召集迷津城一府的兵马。
然而等荣景瑞在城楼阅兵出发时，发现自己还是有些乐观了。
因征兵仓促，赶来的兵卒武器各异，携带的干粮也数量不一，预计的两千人只到了一千出头，还有些老弱伤病。大部分军户连夜准备匆忙赶来，精神面貌欠佳。
府内的征兵长官是梅雪争的下属，也姓梅，看起来沾亲带故，在城楼上怀疑地问荣景瑞：“怎的不见梅大人？”
荣景瑞轻装出发，戴上肩甲和臂缚，气势更加迫人，微笑道：“梅大人不幸抱恙，正在车中休息，梅都尉如若放心不下可前去探望。”说着指向刚驶出城门的一辆马车。
梅姓都尉眼中的怀疑没有消失，跟着又问：“瑞王殿下连夜调兵不知所为何事？”
荣景瑞笑意不变：“桃花口近日遭遇水患，垮塌的桥关历时两年仍未修完，本王便带人过去救灾搭把手。”
都尉听完不再说话，行礼后走下城楼。
辰时后，人员基本就位。荣景瑞将这千余号人进行编组，随即出发向桃花口进军。
桃花口位于迷津和浚仪之间，从两城出发均需三天左右到达。不同的是，从迷津过去要过河，而浚仪不用，因此荣景瑞的队伍要更费事一些。
行军第二日，众兵员夜宿途经的一个小县。
县令听闻皇子要来，早就率人在城门口迎接，腾出屋舍宅院，安排最好的客栈供荣景瑞使用。
分配完住宿的地方，荣景瑞带两队承影卫押着捆住梅雪争的马车驶向客栈。他考虑过是否要带着梅雪争这个累赘同行，最后还是怕他在自己不在时被救走，放在眼皮底下才放心，而且说不定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小县城夜里一片漆黑，全靠士兵举着的火把照明。街上空荡荡，除了他们一行人连个更夫也没看到。不远的路不知怎么似乎走了好久。
远远的隐约看到客栈飘荡的酒旗，众人行军一天，均精神一震。就在他们以为快到时，甘棠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不知什么时候起了浓雾，他甚至连在前面骑马的荣景瑞都看不大清楚了。
“殿下……”
甘棠低声朝前面喊。刚喊完发现荣景瑞忽然停住不动，他便也停下来，奇怪的往前看去，马上神色一变。
前面飘荡的哪里是什么酒旗，分明是个脸色惨白黑发乱飞的断头。
待队伍行近，人头忽地朝他们飞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具无头躯体。众人大惊，睁大眼看得清清楚楚，头身分两侧从他们面前贴着墙头掠过，不知飞向何处。
位于队首的朱锦蓝翎向荣景瑞请命过去察看，荣景瑞蹙眉，点头应允。
两人随即从马上一跃而起，身形轻快不输鬼魅，远远坠在诡异的头身后。
朱锦和蓝翎打小一起受训，是荣景瑞的武伴，专门被训练出来保护荣景瑞安全，既能单打独斗，又能桴鼓相应。能通过层层筛选走到最受宠的皇子身边，自然根骨奇佳，后又跟着荣景瑞拜了不少名师，放在哪里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两人紧追不舍，步步逼近，转眼离分离的人首只余数丈。齐头并进的二人对视一眼，默契拔剑，两柄重剑当的交撞一处，击出的气劲夹带声浪顷刻冲散周围的浓雾，视线顿时一片清朗。
分离的头身应声停了下来，奇异的归复一处，变回完整的人形。
饶是两名亲卫勇武过人，心里也不禁有点打鼓，当即放慢脚步，盯着前面的背影持剑小心接近。
浓雾散去后，四周景物逐渐清晰重现。
走得近了，隐约听到啪嗒啪嗒吹动书纸的声响。朱蓝二人赫然发现，眼前伫立的哪是什么断尸，分明是个拆开的纸人。
白色的纸衣，黑色的纸发，然后纸人转动僵硬的四肢，回过了身。
没有五官的一张惨白的纸脸，但不知为何两名卫率却觉得那纸人在笑。
阴风阵阵，无脸纸人惨笑着向二人猛冲过来。
朱蓝二人忍着过电般的寒意当即挥剑。剑风与阴风交错，一抹金红残影迅疾从纸人身后闪出，划过二人余光，绕到二人背后。
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一只青白细柔的手啪啪两下点过二人肩头，堪称顶尖高手的两个人举剑定格，竟一动也不能动了。
街道漆黑空茫，见两名卫率的身影消失，甘棠心里莫名不安，便对荣景瑞说：“属下也去看看。”
荣景瑞凝重点点头：“小心。”
甘棠“是”的余音尚在，人已飞掠而出。
前面的朱锦蓝翎其实没有追出太远，甘棠尚未换息已遥遥望见两道举剑直立的人影，以及恍惚听到一声娇柔的轻笑从人影间的虚暗中传出。
两粒散尘马上定准笑声的方位，带着轻微的气流声一上一下穿进朱蓝二人间的空隙里探路。
藏在二人后面的人腾身直起。
甘棠立即催动内力，散尘中的子粒破空射发，围成一圈直窜向空中鲜艳的金红魅影。
此时甘棠已追上前站定，清楚看见一身金红道衣的人凭空抽出一把黑亮曲剑。曲剑剑身弯折，剑尖如镰钩斜指，通体玄黑，表面一层银白寒光。迂回的剑形插进暗器包围中轻抡一圈，六枚子粒便绕着曲剑随剑气折返，反冲向甘棠。
闪电般的剑光明灭一晃，甘棠甩着云练将子粒挥开，一抬头，正望见坠空直下的人指着曲剑弯斜的剑尖朝他当头劈来。
一阵铿锵欲裂的金石相击声。
两剑交抵擦出火花。云练剑身穿进曲剑的剑弯里，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两柄剑的主人近距离持剑对峙，火光泯灭，甘棠一眼望见剑后那张明艳照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