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乌夜啼
开渠的施工草图经过几天修改,最终确定前,荣景瑞和同行的监水使与户部副使,随周正等人一起到挖掘地点实地考察核测。
“迷津城附近多条水道交汇,但却没有一条贯通城内。”
一行人站在城中的山坡高地上俯视整座城池,城尉邢直手执马鞭为荣景瑞点绘拟定的开通路线。
“所以此方案重点便是在城中挖开一个蓄水池沟通河洛,建成后既可为城内供水,便利城中百姓吃用,又能分洪灌溉,调节水位。”
荣景瑞点点头,周正便递上预算细项,荣景瑞接过翻看一阵,停在最后的款项总数上,对二人道:“除去开渠,两岸堤防也要再加固,另外还需清理淤积的水道,都加下来是一笔不小的账,恐怕已超过户部批下来的预算。”停顿少顷,对周正说,“劳烦周大人把本城的账簿拿来一看,看看账上的结余是否可以填补。”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一行人站在日头底下,周正擦擦汗,小心道:“账目还在节度使大人那里,下官这就派人去知会梅节度取来。”
这几日梅雪争以春季练兵为由,每日在军教场砥砺精兵,很少同他们一道考察。
烈日当头,一圈路线走完已是下午。荣景瑞回到行馆更衣休息,周正派去梅府的人不久过来回话。
“梅大人说为了方便瑞王殿下查阅账目,他先着人核对一遍,预计晚上便可确认无误,殿下若是不放心,可派人过去监看。”
荣景瑞沉吟片刻,打赏了传话的人。
傍晚华灯初上,甘棠奉命去梅府取账本。管家引他穿过重重院门,走进会客的花厅。此次进府的路线和上次一样,院内值岗巡逻的侍卫却少了很多。
管家对他说声稍等后,便退出花厅把门也一并带上。甘棠立在雅致的厅堂里环视一周,厅内轩敞,前后两道门分别通向花园和后院。厅中有一圆桌,上面放着茶点和几本书簿。
甘棠走到桌边拿起一本翻开,是账本没错了。刚看了几页,忽听身后一阵轻微的衣袖带出的风声,余光迅速扫到一只锃亮的铁甲套马上捞到他身侧。
甘棠啪的合上手里的书账,书角轻柔点到铁掌虎口,来人借力打力般被自己使出的推力止住,眼睁睁看着甘棠翩然旋出马上要合拢的双臂。
茶色的衣摆飘落,甘棠隔着一张圆桌与梅雪争对视。他耳力不弱,却在梅雪争行至自己身后才察觉,心中不禁一沉。
对面孔武的中年男人高声大笑,放肆审视甘棠全身,呷着下流的笑说道:“美人功夫不错,不知一会儿到了床上是否也这般带劲。”
梅雪争说的闲在,脚下步法却寸寸紧逼,绕着圆桌对甘棠不断追赶。
甘棠不敢有丝毫停顿,借着圆桌的阻拦稳住气息回道:“夜色未深,大人的梦发的早了点。”
梅雪争不屑地笑了声:“深更半夜,你只身来我府上,不就是来送床的?”
他被甘棠灵动的身形勾得心痒难耐,几次大步趋上心急地挥掌抓人均被甘棠闪开,不耐烦道:“识相的就乖乖听话,待会儿也让你爽到。侍奉人的事儿你不是第一次干了罢?”
两人间的距离慢慢缩短,甘棠的额上渗出一层细汗,义正言辞说:“你深夜骚扰朝廷官员,不怕被瑞王殿下治罪么?”
梅雪争像听到什么笑话,不可思议看着他:“夜深人静,荣景瑞派你只身过来,什么意思还不明白?”
最后的尾音尚未落地,铁手一挥拍向圆桌,大理石桌面从当中裂开一条缝,被内力轰然撞向两边。
巨大的声响划破夜空,梅府上上下下反常地仍十分安静,半点人声也没有。
甘棠睁大双眼,未及烟尘消散,马上掷出手里的账簿。
散开的纸页是此刻他和梅雪争之间唯一的遮挡,然而顷刻间就被那只铁手撕得粉碎。
漫天碎纸飞散。
细碎的纸屑中,甘棠的软剑云练破空直刺。银白的剑身闪着电光劈向梅雪争的甲套。清脆的金石相击声,云练被梅雪争一把握进掌中,从中折成直角。
厅中灯光几番闪灭,堪堪复燃。
梅雪争的脸半浸在黑暗里,死死盯着甘棠,铁手用力,剑尖更向后弯,几乎反指向剑主。
“听话,把爷伺候满意了,说不定过几天就放你回去,你便可以去跟那毛小子邀功了。”
相持中,甘棠抿紧唇线,不甘示弱道:“你擅毁账簿,侮辱皇子,当真想造反?”
梅雪争冷哼一声,不想再多废话,臂上猛的发力,另一边的甘棠不禁被拽得滑出一小步。
力量是甘棠的弱项,拼蛮力必输无疑。握着剑柄的手绷出青筋,仍然被一点点被拖向笑得愈发狰狞的人。
只隔一臂距离时,甘棠半条手臂已被两人较劲的内力震得发麻。他咬唇突然松开手,云练的剑柄当的弹上梅雪争手背,释放出的劲力浪一般荡开。
窗棱伴着上面的树影来回晃荡。
甘棠抓住空隙立刻侧身踢向梅雪争下盘。踢出的脚像碰到钢板,梅雪争腹部鼓劲,甘棠便顺势被震飞出去。
梅府外的河面上倒影一轮圆月,一叶小船从月影上划了过去。
荣景瑞负手立在船中,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卫率朱锦与蓝翎各在船头和船尾撑桨。小船悄无声息驶入洛水,逆流而上划进一条渐渐收窄的水渠。
夜晚河面上起了雾。大约半盏茶光景,前面隐约出现一座假山,两名卫率停下桨声,聚精凝神,透过薄雾望见一水之隔的岸上站着两名值岗的跨刀守卫。两人各自取下背上的弓箭,拉开弓弦。
两道箭矢破空刺进血肉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守卫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倒地。
朱锦和蓝翎跃身上岸,一身劲装的背影转眼消失不见。
四周一片黑寂,只有岸上影影绰绰零星几点灯火点缀,全然不是荣景瑞上次来时灯火通明前呼后拥那般热闹。
约莫又过了半盏茶,一条人影簌簌穿过夜色,单膝点地抱拳道:“禀殿下,一切已妥当,棠管事正在花园东花厅,蓝翎留在厅门外侯令。”
花园暗角里躺着几条守卫尸体,干脆利落的一剑封喉。梅雪争或许是不想声张,亦或者真的信了荣景瑞的诚意,花厅附近几乎没有守卫。荣景瑞纵身跃上屋顶,静寂中,脚下的厅内突然传来一声玉石击裂的震响。皇子殿下敛眉,掀开房顶一块瓦片垂目下望。
甘棠被震开丈许远,侧身倒地,头上的发带被震断,墨藻长发铺散一地。透过垂下的发丝看到梅雪争势在必得地向他大步走来,迅速站起来,转身欲逃。
梅雪争离他只剩几步远,得意地笑了一声,左手上的甲套突然脱手射发,直奔甘棠的背后而去。
甲套尾端被一根细锁链牵连,甲片间靠铁环衔接,离手后兀自张大铁掌。
须臾眨眼的一刹那,一小枚铁粒从房顶直落下来,在与铁掌交叉擦过时精准破发,射出来的却不是铁锥子粒,而是一小篷肉眼难见的粉雾,细柔扩散进甲套里。
顷刻间,张大的铁掌钳住甘棠肩头。甘棠甚至来不及惊呼就被大力拽进梅雪争的臂弯里。
两只大手迅速在他腰间合拢,毫不怜惜的从腰腹抓按到胸口。
“这脸蛋,这身段,生来就是给男人操的。”
甘棠从小到大从没和荣景瑞以外的人挨得这么近过,顿时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不禁脱口溢出半声闷哼,马上被他咬唇止住。
这半声似有似无的酥骨嘤咛把后面抱住他的人撩拨得魂都飞了一半,□□难耐气愤道:“装什么清高?不信荣景瑞没搞过你!”
摸到甘棠胸口的铁手指尖突然弹出一支支雪亮刀片,狰狞刀爪轻划几下割破他的衣袍,隐约现出里面瓷白的皮肉。
梅雪争在他颈间深嗅,下流笑道:“我看他是玩腻你了,才来拿你换点好处,识相就……”
话没说完突然脸色大变,难以置信看向自己的铁手。
察觉他的异样,甘棠侧击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团身捡起地上的软剑,直指梅雪争咽喉。
他的软剑不是凡品,被铁手一番抓折后恢复如初,在夜晚光亮如炬。
通向后院的屏风后,荣景瑞在左右卫率拱卫下踏进花厅。
梅雪争捂住自己的左手,不觉满头大汗,瞪着荣景瑞的双目仿佛暴突出来,不甘地单膝着地,撑住自己。
“梅大人向来爱惜自己左手,入睡也不轻易摘下甲套。”荣景瑞望着窗外暗沉夜色道,“本王不如成人之美,就让梅大人这辈子都不用再摘下来如何?”
梅雪争跪在荣景瑞的靴边,头上的汗砸到花厅的地砖上,蓦然回想起刚刚听到的极轻的铁器落地声,忿忿抬头,咬牙切齿的声音里隐隐打颤,惊怒交加问:“你给我下的什么鬼东西?”
荣景瑞仍是不看他,面上平静无波。
“梅家铁甲术独步武林,使用的铁料磁吸力强,坚硬耐摧又锃亮惹眼,唯一的缺点就是容易闷汗。而南夷交趾出产一种无色晶粉,遇汗或血可产生剧毒。”他停顿了下,似乎在出神,也可能是多给梅雪争点时间好好体会,片刻后继续道,“起初只是噬骨的刺痒,无法聚力运功。慢慢汗水越流越多,便连皮肤也能一层层融化,皮肉粘在甲套上,想取也取不下来。等染毒的血液流遍全身,便也将毒性带到四肢百骸,毒发七日整最后化成枯骨。”
梅雪争左手甲片外露出的皮肤已呈乌紫并有胀大迹象,他单手撑地,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不语。
“所幸交趾进贡时也一并奉上了解药,只要每日化开药粉清洗伤处,连洗四十九日便可去除毒性。”荣景瑞终于垂下视线,居高临下俯视匍匐脚边的人,“看来要辛苦梅大人一段时日了,梅大人以为如何?”
“你、你想怎么样?”地上的人手指抠进地砖,气声问道。
荣景瑞抬眼又望向窗外夜色,面无表情道:“这几日劳烦梅大人巡视堤防操练兵士,梅大人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休养,练军带兵以及治水收税的事,就由本王代劳罢。”
“你、好……”
“梅大人若是一时记不起兵符放在哪里也无妨,慢慢想,总能想起来。”
不等梅雪争回答,荣景瑞眼神示意两名卫率道:“好生照看梅大人。”
朱锦蓝翎将梅雪争抬了下去。
花厅里只剩皇子和内侍主仆二人。
甘棠长发散乱,衣衫不整,此刻方意识到自己呼吸有多急促,忙低头调息,收起软剑。
等他抬起头时,荣景瑞已到他面前,来不及对视一眼,便被大力拥进熟悉的宽厚怀抱里。
耳畔的心跳声砰砰作响,头顶的男音不复之前的从容气度,低声阴沉道:“以后再也不让你涉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