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防露
内朝殿里只剩荣宗霖和荣景瑞父子两人。
荣宗霖单独留下次子,却自己走到窗边负手望向窗外不说话。荣景瑞望着他的背影,沉默站在一旁。
“瑞儿,”过会儿荣宗霖转过身。他比荣景瑞稍矮一分,更壮硕一圈,不知想起什么拍拍爱子的肩,笑笑说,“你也不小了,朕在你这个岁数都即位生下你了。”
“儿臣自然是不及父皇精明能干。”荣景瑞也笑道。
“这次出门多留心,等你再回来,父皇就能轻松些了。”
荣景瑞听出话里别有深意,微蹙眉问:“父皇此话怎讲?”
荣宗霖的目光再移到窗外。
“今日朕已和太衍大师提及拜师一事,等你此行回来便择日剃度。你好好干,有些事还是要靠你自己……”
“剃度?”荣景瑞大惊,上前一步不解道,“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出家?实在想礼佛不能带发修行吗?”
荣宗霖似是料到他的反应,面上十分平静,安慰他说:“为父其实早有此意,只是时机一直不成熟。这些年来,夜晚常自梦中惊醒,梦里故人的音容笑貌每每让朕转转反侧,唯有在佛理中能窥得片刻解脱。”
“父皇可曾让太医看过?不如这次孩儿出行找些民间的偏方试试?”
荣宗霖摇摇头:“心魔唯有心药能解。你已育有子女,应知何为爱欲。年轻时不懂其中深意,现在才明白……”他转再转向窗口,背对荣景瑞叹息道,“因为我的不专情,我爱过的女人没有一个善终……”
正要再开口的荣景瑞忽地默然,想起自己早逝的母妃谢氏。
当年谢贵妃何其得宠,连带荣景瑞尚未出生就得到荣宗霖的全部关注。可惜红颜早逝,且死因成谜。太医说是消渴疾,宫中却盛传是筠皇后因妒生恨,买通医官和膳房下的毒手。这个传言也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不和的原因之一。
不管实情到底如何,荣宗霖此后再没踏进过椒房殿。没过几年,筠皇后郁郁而终。后来荣景欢的母妃进宫,风光了一阵,却在生荣景欢时难产而死。及至此,荣宗霖潜心念佛,后宫逐渐荒废。
片刻后,荣景瑞安慰他道:“许是几位妃母命薄,父皇怎能怪罪自己?况且,寻常百姓尚且三妻四妾,帝王家为后世昌盛多施雨露,不也是情理之中?”
荣宗霖淡淡叹声气,拍拍爱子肩头:“你去好好准备罢。”
甘棠随荣景瑞回到东宫,见他面色仍有些沉郁,泡上他最喜欢的雪山云雾,将殿内侯令的仆侍遣到门外。
“殿下为春宴劳累多日,可要小棠导引按跷一番?”
坐在榻上的荣景瑞放下茶,拉起他的手,一用力把人带进怀里,在甘棠耳边低声说:“按跷的乐趣还是留到晚上,现在先让本王抱抱你。”
甘棠紧绷一下,慢慢在他怀里放松下来,轻声道:“下午年王殿下出来时似乎很生气。”
荣景瑞冷笑:“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父皇派我和他到地方分段治水,自己还挑了难度最大的一段,可惜……”
他的手渐渐滑进内侍袖口里。仆侍的衣袖通常紧窄,以便于劳作。带着薄茧的大手在袖筒内紧紧贴着白软的手臂摸蹭,后半句话隐没在甘棠的颈窝里。
在他怀中越陷越深的内侍抿紧下唇,腰间被另一只手箍紧,手指还像要拆散他似的撩拨。
皇子殿下却继续一本正经道:“收拾一下,三日后我们出发去迷津。”彷佛手下极|尽|挑|逗的人不是他。
“影卫曾回报……年王殿下早就在拉拢朝中重臣,说不定这次他已经联结内外布好了局,等殿下……”
气息不稳的声音变淡消失。荣景瑞吻了他一会儿,唇舌退出去后,似笑非笑问:“等本王怎样?”
甘棠的眼里泛上水光,察觉没说出口的两个字在眼下的气氛里简直像勾引,便坐在荣景瑞腿上红着脸不再出声。
“不管他做了怎样的谋划,水总归是要治的。”低沉的男音一顿,荣景瑞被取悦似的笑道,“你就是太害羞,那就等晚上。”
二皇子有时有些孩子心性,逮住一样东西便不愿放手。
出发前连续三晚都睡在自己寝殿里,个中风景无人敢知晓。
出发那日,东宫的两百名精锐卫队承影卫,并朝中监水使和户部副使一道随行。
承影卫是荣景瑞入主东宫后自行组建的亲卫队,多选自阵亡将士子弟,自幼便受到严格训练,平时的任务除了宿卫东宫,保护荣景瑞安全外,最重要的是轮流出宫到民间暗访,如同从宫廷探出的触角,将外界的朝夕变化反馈回去。无论是官员迁调,各地望族的婚丧嫁娶,还是米价升降,事无巨细一律上报。因此取上古神兵之名,暗合无形之利的寓意。出宫的这部分亲卫便被称为影卫,查看影卫的回报是荣景瑞每日重要的固定事务。
领头的卫率朱锦和蓝翎坐在马上左等右等不见皇子殿下出来。
寝殿内,荣景瑞正色说:“听话,一会儿出门上马车。”
被训话的小内侍倔强咬唇:“哪有主人骑马,仆从乘车的道理。”
荣景瑞缓言道:“那本王同你一起乘车总行了吧?”
甘棠脸颊微鼓,垂眸说:“未来储君深入民间治水,理应高头大马,受尽各方瞩目。”
“你啊,真是顽固。”皇子无奈道。
最后决定出城前两人各自骑马,驶上官道四下无人后再换进马车里。
甘棠仍然不满意道:“如此太过惺惺作态,不是说一不二的贤君所为。”
荣景瑞叹气:“看似占尽便宜,到头来付出代价的,却是本王自己。”
接近午时,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出发。
迷津属河阴郡,以附近水网错杂得名,距王京城近七百里,车马需行六至七天。
荣景瑞一行全是精锐,以行军速度三天便进入河阴郡界内,两天后到达迷津渡,过河即是迷津城。
荣朝实行郡、城、县三级管理制度,重要军镇置节度使统兵,京畿郡以东、黄河中游南岸半数地带皆系河阴郡辖区,总长官为河阴郡守兼节度使梅雪争。
迷津渡是去往黄河下游的重要站点,向来繁华,渡口人流不息。今日为了迎接二皇子到来特意封锁了道路,远远便看到一排衣袍鲜亮的官员在渡口侯驾。待荣景瑞等人行近,一朱服青年官员上前行礼,自称是迷津城城守周正,躬身说:“正值春汛,梅节度忙于巡堤脱不开身,特命下官等人来迎驾,请瑞王殿下恕罪。”
荣景瑞扫了扫周正和他身后的人,让他们免礼。
周正人如其名,长得很周正,道谢后说:“殿下连日奔波,不如先去行馆休息片刻,梅节度府上已安排晚宴为殿下洗尘,请殿下赏脸。”
荣景瑞望望晴空下闪亮的河面,似笑非笑道:“梅大人有心了。随行物品可先卸下,休息先不忙。既然梅大人在巡堤,本王正好一道看看河阴的水情。”
说完指派五卫率之首的朱锦带大部分承影卫去行馆安顿,自己只留甘棠和一小队人去往河堤,向周正道:“周大人请带路。”
众人乘上一艘大船顺流而下。正值桃花季,两岸山桃盛开,绿树发芽,河中碧波荡漾,一派和煦融融的春色。
荣景瑞不禁念道:“满座山光摇剑戟,绕城波色动楼台。”(1)
河面上偶尔流过从上游飘下来的冰棱。荣景瑞远目四望,刚经历连日降雨,水面高涨,一队工兵正在岸边修复堤防破损处。沿岸偶有天然分叉或人工挖凿的渠道,但因为泥沙淤积几乎形成沙洲。不久,大船驶入河口,沿洛水返航,路过另一队乘水橇的工兵在水中清理淤泥。
转了一圈也没看见节度使大人,周正尴尬地斜眼看看站在船头不知在想什么的二皇子,正碰上荣景瑞转身,马上调开视线,被荣景瑞看个满眼。皇子殿下笑道:“据工部的人说,三月的土最适合筑堤,只靠巡视并不能让堤岸增高,不知梅大人和周大人可有防治方案?”
周正对答如流道:“方案是有的。筑堤只是下下策,一味靠抬高堤防与河床争高,万一决口反而会造成更大损失。更优的选择是修建闸坝,沟通内外渠道,外可分洪泄流,内可引流灌溉农田,古已有之,成效显著。”
荣景瑞点点头:“周大人看起来准备充分,打算何时施工?”
周正停顿住,哂笑下方道:“这个方案梅大人没让通过。”
说话间,众人停靠上岸。
荣景瑞沉默半晌,周正又用余光瞄瞄他的反应,垂头等他回话。
走上岸,荣景瑞回头问:“为何没有通过?”
周正面露犹豫,未及搭话,后面忽有一男声朗声回道:“回瑞王殿下,因为沟通渠道需要侵占一片良田。”
荣景瑞抬眼看向说话的人,是刚刚在河中清理淤泥的一名兵士。
周正见状急忙上前拉着兵士一同行礼,顾不得被兵士身上的湿泥弄脏,连声道:“殿下恕罪,迷津城城尉邢直不懂礼数冲撞了殿下,请殿下见谅。”
荣景瑞摆手示意无碍,勾唇问邢直:“那良田主家何人?”
行馆位于靠近河边的一处高地上,推窗即可望见河景。
甘棠将荣景瑞的物品安顿妥当,沏上他爱喝的香茗,不久便满室茶香。荣景瑞正在看周正呈上来的施工草图,甘棠倒完茶便在一旁垂眼看他翻过的纸页。
“如何?”荣景瑞放下图纸,一边饮茶一边问。
甘棠捧起草图,仔细看了阵道:“各种因素考虑周全,设想长远,还有备选方案……看来是准备了很久。”
荣景瑞冷笑:“朝廷每年向黄河沿岸地区下发大笔款项防洪治水,不亲自来看看还真不知道这些钱都花到了哪儿。”
甘棠收起图纸:“两岸地区土地富饶,又是水陆要道,人流商贾往来频繁,本就是富庶之地。”
“节度使一职既总管地方财政,又兼揽军事大权,加上远离朝廷,简直可以呼风唤雨。我早就和父皇说过,不该赋予统兵的人太多权力,可惜……”荣景瑞顿了下,话锋一转,“梅家是国勋之后,梅雪争自己占着个肥差,父兄一个是安西侯一个是御史中丞,在朝中可谓只手遮天。两年前,梅雪争公然违背漕运优先的原则,擅自开河灌溉,致使漕船停运,漕粮无法按时运达王京,最后处罚的却是控制漕船的发运使……”
甘棠仰头望他认真听着,荣景瑞冷哼一声,继续道:“这次因为要动他家田产便压着可行的方案不上报,我看上午不来迎驾也不是因为什么巡视堤防,多半是想给本王一个下马威。”说着点点甘棠挺翘的鼻尖,“一会儿晚宴可有的吃了。”
甘棠听后微蹙眉忧心说:“如此说来,莫非年王殿下早就知道此地不好相与,宁可去路途更远的浚仪。”
“开心点。”荣景瑞捏住他的下颌摩挲,“如此大权旁落,可正是我们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