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曾经守卫皇宫的禁卫以叛军的身份围困着皇城,原本高高在上的皇帝也被软禁在后宫严加监管。这样的情况,已经维持了半月之久。
老皇帝坐在榻上,单手支着头,鬓边的白发在数日之间蔓延上额顶,连眼角的皱纹都比从前深重了许多。像是多年遗漏的苍老一口气找上来,连头脑都不如从前清明。
老了吗?
或许吧!又或许宫女送来的安神香药劲太足,让他总是昏昏欲睡,没有再抵抗的力气了。
九龙衔珠的紫铜香炉顶缓缓升起香烟,昏昏欲睡间,老皇帝听见门锁碰撞的轻响,是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他像往日打发来送饭的宫女一样,不耐烦地摆摆手,“出去。”
门口回应的话音却让他一下子从脚跟凉到了头顶。
“父皇,好久不见。”
像被人一把推进冰湖里,睡意顷刻间消散殆尽,皇帝错愕地抬眸看向萧绛,唇齿张开半晌,只舒出一口微薄的气,顺带吐出一声沙哑的话音。
“你来了?”
明知萧绛早晚会同他来做一个了断,可当看见从前一贯乖顺温和的儿子满眼冷漠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皇帝依旧有些恍惚。
他平定下思绪,习惯性以帝王的口吻审问起萧绛:“朕已封你为太子,你为何行此谋逆之事?”
萧绛没答他的话,端着烛台不疾不徐地坐在了他的对侧,像是在提醒他,他已经不是皇帝了。
“你恨朕?”皇帝从萧绛冰冷的目光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恨意,“你母后同朕说过,你在冷宫那几年过得不太好,病根是在那时候落下的吧?你母妃的事情,你也还记恨着朕。”
居高位者习惯了俯瞰世人,以致于常常忘记如何审视自身。明明走到满盘皆输,却连自己从哪步开始下错了棋都不清楚。萧绛不由嗤笑了一声:“如果没有去年中秋的大火,这场父慈子孝的戏码,或许儿臣还愿意陪您演到您寿终正寝的那天。”
皇帝敲点桌沿的动作停了下来:“就为了一个女人?”
殿门大敞着,潜入的晚风吹动了二人之间的烛台。萧绛握起烛台,微微倾斜,一滴蜡油冷不防滴在了皇帝搭在桌边的手上。
手背忽然传来灼热的刺痛,皇帝下意识收回手,警惕又怨恨地看向萧绛,像是被逼入绝路伤痕累累的困兽。
“父皇怕了。”一贯从容孤傲的帝王露出了猎物般狼狈野蛮的神色,萧绛该觉得可笑的,可他竟丝毫也笑不出,“不过是被蜡油烫了一下,父皇竟如此惊慌。要知道葬身火海,可比被烫一下难受多了。一开始,你会觉得自己正在被人一层层拨开,每一层皮肉都被数以万计的毒蚁啃噬着。不过好在这种痛苦不会维持太久,因为你会慢慢失去神智,会不自觉把全身仅存的注意力都放在被浓烟腐蚀的口鼻上。你会无法呼吸,无法求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萧绛忽然顿了顿,“像父皇这样的人,应该很难接受自己的死吧?”
楚卿呢?
那时候的她,也一样很不甘吧?
皇帝紧紧握住桌沿,企图掩藏自己因恐惧而颤抖的手。萧绛却只是垂着眼眸,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在他右手的虎口上曾有一道齿痕,是楚卿留下的。
去年中秋大火时,楚卿在奄奄一息之际,用最后的力气在他掌心虎口的位置咬下了一道齿痕,说要留个记号,等下辈子再靠这道齿痕找他。
可那笨蛋连咬人都不愿意下狠劲,轻飘飘的齿痕,出了火场就消了。
下辈子,你去找谁啊?
“父皇知道死在火场里的人,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吗?”萧绛自然知道自己得不到回应,那个答案像他父皇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
随着话音落地,门口吹入的晚风里混入了些许火油味。萧绛端起烛台起身,皇帝忽然叫住了他:“萧绛,你和我有区别吗?”
萧绛如同没听见他的话,皇帝又道:“因为你除掉的都是所谓的佞臣,所以你觉得你的手比我干净吗?”
萧绛顿住了脚步。
皇帝轻笑:“只要你坐到皇位上,无论是否愿意,终有一天,你也会变成我这副模样。”
刺鼻的火油味麻痹着嗅觉,站在殿门外萧绛迟迟未动,手背被烛台滴落的蜡油烫起一块块鲜红的伤痕。殿内的皇帝脚上戴着镣铐,满是挑衅地看着他,仿佛烛台落地后被大火吞噬的人不是他,反而会是萧绛。
一滴蜡油滴在了虎口上,萧绛回过神,视线在虎口上扫过,终于伸出手,将烛台朝向了地上的火油。
烛台脱手前一瞬,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秉言,别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楚卿颇为惭愧地笑了笑:“抱歉,听说你入宫,忍不住跟来了。”萧绛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楚卿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方才跟皇帝对峙的时候脸色都比现在好看。她抬手在萧绛的眉头点了一下,用习惯的轻挑语气笑着打趣:“我一来就苦着脸,我还没有老头好看吗?”
萧绛后退了半步,垂眸道:“阿楚,你可以先回去吗?”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明知楚卿已经看出他要放火的目的,萧绛仍然不希望楚卿留下来。至少,让他在楚卿面前,是干干净净的。
楚卿没有夺走萧绛手里的烛台,反而上前抱住了他,温柔平和的话音在耳边响起:“秉言,你刚刚问了葬身火海前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吧?我想我们的答案是一样的。在濒临死亡之际找到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却不能再见到他,无法倾诉心意,那种无法言说的钝痛,才是最难忍的。”楚卿忍不住将怀抱收紧,“所以啊,秉言,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是和你有关的现在和将来。至于过去,如果你不愿意放下,我想和你一起背负。但……”
楚卿抬起头,“我不希望你用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
烛台被晚风吹灭,楚卿坐在回府的马车里仔细替萧绛处理手上的烫伤。萧绛几次欲言又止,楚卿注意到他略显局促的小动作也不回应,一直默默包扎伤口。
待伤口包扎好,萧绛又开口:“阿楚……”
话说一半又收住。
正在系最后一道纱布的楚卿狠狠勒了一下,萧绛疼得嘶了一声,楚卿抬眸地看向他:“再不说,就不要说了。”
萧绛收回手,避开楚卿的目光道:“你会怕我吗?”
楚卿愣了一下,无奈地叹了一声:“嗯,会呢!”
萧绛的眉头自然再次蹙了起来。楚卿难得真正有些恼地看向萧绛:“你为什么那么了解烧死的人的感受?”
萧绛动作一怔,很明显,楚卿已经猜到了原因。萧绛也看出了楚卿生气的原因。他低下头:“抱歉,以后不会了。”
“幼稚鬼。”楚卿嗔了萧绛一眼,推开车窗看向窗外。许是初秋的晚风里掺着些金桂的香甜,让楚卿有些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上次在观星塔上看星星用的千里镜还放在马车里,楚卿随手拿起千里镜朝着夜幕打量起来。昨日下过雨,夜空中只有零零散散的几颗星星。楚卿将头探出马车,仔细观望起来。
萧绛便坐在对侧默默看着楚卿的侧脸,风拂过她的发梢,微蒙的夜色映出她清浅的笑意。她似乎总是这样,哪怕上一刻还在颠沛流离,下一刻也能风轻云淡地谈笑风生。
萧绛不由出神,再回过神是因为楚卿似是随口和他闲聊:“小时候,我脾气犟,明知我爹看不上我,还总找他不痛快。每次给我爹惹恼了,他就让我到院子里罚跪。我娘怕我不认罚,就坐在院子里陪我,其实是看着我。所以每次罚跪,我娘都会带我认星星。”
楚卿说着,忽然回过头将手里的千里镜递给萧绛:“听说会抬头看星星的人,不会被脚下的泥潭沾污衣摆。”
萧绛会意,接过千里镜。雨后的夜晚云雾缭绕,萧绛却在茫茫夜幕中一眼找到了一直以来仰望的那颗星星。
……
三日后,皇宫内传来消息,皇帝服毒自尽,死相与当年的宸妃如出一辙。因为死相惨烈且没有尸骨,皇帝以病逝为由发丧。
按规矩,国丧三年,皇室内不兴乐舞,楚卿和萧绛的婚事也应推迟。萧绛却以公谋私,没等正式即位,已经准备将“废除国丧”作为新帝的第一项改革。楚卿实在担心萧绛落人口实,只得靠着吹耳边风将萧绛拦了下来。
新帝的登基大典由礼部全权负责,因着诸事繁多,萧绛忙得白天见不到人,楚卿却闲得实在无聊,只得偶尔扮作小吏到礼部转转解闷。
新任的礼部尚书方枢不愧是萧绛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各项要务处理的井井有条,距离登基大典还有些时日,需要筹备的事务竟已都筹备的八九不离十。
楚卿跟着来回跑腿的小吏闲逛,忽然瞧见几名绣女从礼部衙门后门出来,像是来送什么东西。
“兄台,这是来送什么的?”楚卿随口问了一句。
一旁小吏回道:“新帝要在登基大典上封后,那几位绣娘是宫里来的,来送凤袍的。”
“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下?”楚卿从萧绛怀里挣脱一只手,挑起了搭在自己肩头的下巴,“还没当上皇帝,已经开始□□了?”
原本搭着下巴的指尖蹭上来轻轻舔了一下,低沉温润的话音里带着些许戏谑:“错了。”
认错的本领倒是越来越精湛了。
楚卿收回手,在萧绛的鼻梁上点了一下:“没诚意。”
萧绛便笑,凑到楚卿耳边蹭了蹭。温热的鼻息和清冷的话音一同传入耳畔,楚卿的呼吸乱了一瞬,只听萧绛言辞恳切道:“真的错了,作为补偿,今晚允许你在上面。”
气得楚卿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下:“你能不用这么禁欲的声音说这么不要脸的话吗?”
人一忙起来,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仿佛转眼便到了登基大典的日子。
金桂飘香的仲秋时节,红绸铺满了整整九十九级长阶。萧绛牵着楚卿的手,一步步走到了最高的殿宇之上。
长阶之下,群臣朝拜,新帝未曾放开新后的手,也未曾让她退后半步。让她与自己并肩立于山河之上,这是萧绛为楚卿打破的第一个陈规。
后来,楚卿从闫老手中接手鸿章书院,将女子书院与鸿章书院合并,建成了大靖第一座面向全体百姓、无关性别、也无关贫富的书院。
三年后,林七与叶安一同率兵赴边关镇守。楚卿和苏兰桡前去相送,一路送到了城外的澜江水岸。
边关苦寒,说实话,楚卿并不希望林七离京。但此次戍边机会难得,若能在边关建功立业,林七便可名正言顺地成为大靖第一位女将。这是林七的追求,楚卿不会阻拦。
澜江对岸的军队渐行渐远,苏兰桡抹去眼角的泪,叹了一声:“明明不去戍边,你们家皇帝也有办法封小七为将,何苦去边关受罪?还有你,阿楚,你也是,你家皇帝的一纸诏书连天下格局都能改变,你又何必非要带着书院的姑娘们自己去打拼?”
楚卿一如往日般平静地浅笑:“姐姐不是都明白吗?如果不消除人心底的成见,新政再公正合理,一样无法令人信服。我不希望有一天我的学生们站在朝堂上,会有人戳着她们的脊梁,说她们都是靠着我这位会蛊惑君心的皇后。我更不希望秉言因为我,受世人诟病。”
苏兰桡无奈摇了摇头:“我看你家那位可不是因为怕世人诟病才不出手帮你。”
“嗯,是嘛?”楚卿眼底的笑意更浓,遇上一位无需言明也能理解自己的人,果然很幸运呢!
“可是阿楚,消除成见远比改变政策更难。或许这是一条极其漫长的路,我们都没办法看到路的终点。”苏兰桡不免担忧。
二人身前的澜江翻涌奔腾,耳畔传来江水奔流的声音,楚卿望向澜江水蜿蜒汇入群山,消失在雾霭蒙蒙的远天,淡淡道:“其实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那时我只有一个人。姐姐你看,此刻的澜江水终将奔腾如海,但在它的身后,每时每刻都流淌着崭新的江水。逝去的江水不会倒流,但澜江会在大靖的土地上永远存在。这样,不也很好吗?”
说着,澜江水岸缓缓划来一叶扁舟。小舟上的白衣公子朝苏兰桡招手,苏兰桡忙清理掉方才告别留下的泪痕,同楚卿告别:“阿济来接我了,我不和你一起回去了,明天见。”
自从三年前何济科考入仕到京任职,苏大坊主越来越一面难求了。
楚卿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同苏兰桡挥手告别,又在江边转了转,算着萧绛差不多忙完朝政了才乘车返回皇宫。
回程路上,路过城郊的土地庙,楚卿不由想起当年和林七初入京城,那晚大雪纷飞,她爬到庙顶朝着灯火通明的京城大喊,大言不惭地发誓说早晚有一天京城的万家灯火里会有一盏专为她而明。
后宫唯一一间宫殿内挂满了温暖明亮的琉璃灯。殿内没有宫人,楚卿上前叩门。
不多时,衣着朴素的男人前来开门,手里提着竹灯,鼻梁左侧一颗浅浅的朱砂痣,在黄晕的灯光下看着格外温柔。
门一推开,他熟练地牵上楚卿的手。
“阿楚,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