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萧绛说话时始终望着夜空,语气平静淡然,听不出哀伤,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仿佛他生来便该永远仰望那颗星星,从未想过靠近,也不需要被看见。
有那么一瞬,楚卿几乎忍不住想告诉他实情,可话到嘴边,又被忍了回来。
恰在此时,营帐后斜落下一道影子,是叶危来了。
“王爷,叶安来信,那名衙役招了。”
萧绛收回视线,看向楚卿:“你先回去休息,还是和我一起去牢房?”
楚卿起身整理衣摆,笑了笑:“一起吧,浑水摸鱼这么久,再旷工不干活,萧老板该罚我工钱了。”
……
海州府衙牢房内。
安放下手中的烙铁,嫌弃地擦了擦手,回身关上了关押衙役的牢门。
不多时,萧绛和楚卿一同抵达。
叶安将审讯记录呈给萧绛,解释道:“此人原名王岐,是晋王培养的杀手。他从滨州一路跟着我们到的海州,的确和李魏素未相识。据他招供,那日他之所以去军牢营放火,是为了趁机挑起我们和李魏的矛盾,好寻找刺杀的时机。但李魏谎报流民作乱一事不假。晋王正因早知海州情况,才会派人在滨州和海州行刺。此事应该是吕相那老狐狸的主意,他们打的是一箭双雕的算盘。若行刺成了,李魏受牵连获罪问斩,不仅除掉了王爷,可以趁机铲除与吕竑私怨颇深的李魏;就算行刺不成,王爷您查出海州流民作乱的真相,李魏一样保不住脑袋,借王爷之手除掉李魏,晋王和吕相怎么都不亏。”
萧绛大略翻过口供,问道:“他有没有招出李魏瞒报海州流民作乱情况的原因?”
叶安道:“这个属下问了,王岐说他不知情。”
萧绛又吩咐:“带本王去见他。”
叶安挠了挠头,瞥了眼楚卿,为难道:“王爷,那死鸭子嘴硬得很,属下审讯的时候下了狠手,现在过去,恐吓着楚姑娘。”
萧绛看向楚卿,又转过头,从容道:“她见过,吓不着她,带路。”
叶安惊诧地看向楚卿:“楚二姑娘还见过这场面?”
楚卿摊手:“我不知道。”
楚二一个闺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见过刑讯逼供的场面?要说见过,楚钦倒是见过……
楚卿皱了下眉,跟上了萧绛的脚步。
人被关在刑讯室里,没等门打开,血腥味已经顺着门上的四方小窗传了出来。随着几声锁链轻响,铁门吱嘎一声,带着霉味湿气顺着门缝吹了出来。。
一具身体被吊在牢房中央,遍体鳞伤,几乎看不出人样,嘴里低低念叨着:“水,给我水……”
叶安走到一旁,缓缓倒了一杯温茶水,放到王岐身前晃了晃:“老老实实答话,就给你喝水。”
萧绛问:“你到海州多久了?”
王岐奄奄一息道:“来过两次,一次是跟着你们一起,还有一次,在一个月前,那时候海州刚开始闹水患,朝廷还不知情。”
“第一次是谁派你来的?”萧绛又问。
王岐答道:“晋……晋王。三殿下命我来查探海州情况,方便日后从救灾款项中抽调部分灾款留作他用。”
楚卿敏锐地察觉不对,冷声问:“抽走的灾银,打算做何用?”
王岐道:“我只是一名三等暗探,这些事情不经我手,我也不知情。但据我所知,因李魏迟迟不肯上报水患一事,一直拖到周亭以察觉灾情才上报,水患的救灾拨款没能经过三殿下的手,而是直接到了海州。所以那五万两灾银,从始至终,只有李魏一人知晓去向。”
萧绛蹙眉:“你半月前到过海州,那时候海州灾报尚未抵京,李魏可有异常?”
本已自暴自弃问什么答什么的王岐忽然周身一震,闭紧干裂地嘴唇不再肯答话。
叶安轻笑一声:“王岐,你应该清楚晋王的手段,只要我们把你被捕的消息放出去,不用我们出手,你的旧主晋王第一个不会放过你。你在晟都的妻儿、你家乡的爹娘,他们一个活口都留不下。只有我们祁王殿下能保住他们,他们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
说着,叶安将那杯半冷的温茶水递过去:“王岐,这杯茶,还给你留着呢!”
王岐嘴唇微动,挣扎片刻,长叹一声,哑声道:“我曾见李魏亲自接见一队外来商队,救灾的五万两白银多半给了那些人。而那些人……我在三殿下的府中也见过一次。”
萧绛目光微冷:“什么样的人?”
王岐道:“外邦人,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曾听三殿下提到了‘起兵’二字。”
“晋王要谋反?”楚卿一惊。
王岐垂眸:“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了。李魏素来与吕相不睦,不会协助三殿下起兵。他见那些外邦人,应该还有别的目的。哦对了,烟雨楼,那天李魏接见外邦商队的地点在烟雨楼,烟雨楼的花魁还曾入内为他们跳舞。”
烟雨楼是海州出名的烟花场所,海州临海,多外商,去烟雨楼谈论走商交易倒是无可厚非,但李魏贵为一州知府,跑到烟雨楼里亲自接见外商,事情可有些说不过去了。
离开牢房后,楚卿随萧绛去了书房。
萧绛给京中写了一封密信,叮嘱北林军主将成将军盯紧晋王和禁卫军的动向,一旦察觉有异,宁杀勿放。
而后,又给皇后传信,简单严明情况,托皇后盯紧后宫中人,尤其是晋王的母妃廖氏,防止有心怀不轨之人在皇帝的日常起居中做手脚,企图谋害皇帝篡权夺位。
叶危也受萧绛之命给驻守军牢营的沈阜也传了一封信,命他尽快完成流民的召集安置工作,并授予他调遣阜阳驻军之权,在海州城内外增派守军数量。
待一切安排妥当,坐在萧绛对面梨木雕花宽椅上的楚卿给他倒了杯水,道:“我想去一趟烟雨楼,自古秦楼楚馆之中消息最为灵通,李魏在烟雨楼接见过外邦商队,烟雨楼人没准看见过什么。”
萧绛应了一声:“嗯,什么时候去,我和你一起。”
楚卿忙摇头:“别,你知道烟雨楼是什么地方吗?”
萧绛:“乐坊。”
“……也可以这么说。”楚卿顿了顿,“但烟雨楼不只是乐坊,暗地里也做皮肉生意。”
萧绛皱了下眉。
楚卿忍笑,就知道他们衣不染尘的祁王殿下受不了烟花之地,何况那地方人多眼杂,万一再混入刺客,萧绛过去实在不安全。
楚卿笑道:“明天烟雨楼给花魁庆生辰,若是我运气好,没准还能一睹花魁芳容。王爷你呢,旧伤未愈,就好好在这府衙里修养,打探情报一事,不劳您费心了。”
萧绛蹙眉看着她:“你一名女子,如何进烟雨楼?”
楚卿拎了拎自己的男装下摆,压下声音用男声道:“我这样,不够帅吗?”
萧绛:“……”
天色不早,楚卿向萧绛辞行,准备回房休息。临走到门口,萧绛忽然叫住她:“楚钦。”
楚卿懵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萧绛垂下眼眸:“楚卿,你看到王岐了,像他这样死在我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萧绛说话时,指尖下意识攥起衣袖,拇指指腹在食指上轻轻摩挲。
这是他紧张时才会出现的习惯。
楚卿回身:“自古王侯将相,几人手中没沾过血。我不知道你少时经历过什么,但如若你不狠心些,如今被吊在牢房中严刑拷打的人可能就是叶危、是叶安,甚至是你自己。我只是一个臭教书的,皇家之事,不敢妄加评判。”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本王准你评判。”萧绛不容推拒地开口。
看他的样子是认真了,若不说出点什么,萧绛不会让她走。楚卿只好思量一瞬,沉声道:“如今的大靖连年战火、灾祸不断。为攘外,需要一位铁血手段的君王安顿山河;但同时,为安内,也同样需要一位体恤黎明百姓的贤君。楚大人生前曾言,若大靖能迎来一位能开创太平盛世的贤君,她愿效仿周老,一生数十载励精图治,做一代贤臣。”
萧绛微微上前半步:“那你觉得,若本王他日荣登九五,准大靖女子入朝为官,楚钦若还在,她可愿做我的一世贤臣?”
楚卿怔住一瞬,恍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萧绛目光中的期许太炽热,仿佛在告诉她,他拖着一身病骨争夺储君之位,在明枪暗箭中嗜血厮杀,不止为了皇权,也不止为了铸就一个他所期许的大靖山河。
山河之外,黎民之上,还有她。
他正在为了她的理想,去开劈一个前所未有的国。
“王爷,我是楚二。”
楚卿垂下眼眸,压下心底翻涌混乱的思绪,“楚大人想什么,我怎么会知晓呢?”
……
次日一早,楚卿换好衣衫备好马,准备出发去烟雨楼。
昨日一夜未睡,楚卿眼眶有些肿,忍不住一直打哈欠。临从京城出发前,林七给她带了一包苦瓜干,她趁着要出门没人同她一起,偷偷拿出一片含在嘴里提神。
舌尖刚尝到苦味,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话音:“你都收拾好了?”
楚卿猛得呛了一下,嘴里的苦瓜险些呛出来,又被她三下两下嚼碎咽下去。楚卿将手里的苦瓜藏在身后,回身问:“王爷,你怎么来了?”
萧绛换了一件新的束袖长衫,青素底料,墨绿色云边,左肩肩头绘着一片青色竹叶。
晨风拂过,身姿笔挺的他站在庭院青松之下,身后有万里云天。
楚卿不由想起那句“君子如竹,风过不折,雨过不污”。
平时叫惯了他王爷,然细细想来,他今年不过才二十有三,同从前的自己一般大的年纪。若非被一身病骨拖累,他本该是晟都城内纵马扬鞭,最风流肆意的少年。
“我和你一起去烟雨楼。”萧绛不容反驳地开口。
楚卿果断拒绝:“不可以,你的伤还没好。”
萧绛:“我无碍。”
楚卿:“楚大夫说你有碍。”
“她是庸医。”
“你才庸医!”
“行吧!”楚卿实在拗不过他,松了口,“到了烟雨楼,你得听我的。这种风流场所的门路我比你熟,她们都有一套专有的杀客套路,要是你跟我走散了,被人家姑娘调戏,我可不救你。”
萧绛径自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谁说本王不熟?”
楚卿一愣,勒住他的马:“青楼你也熟?”
萧绛不答,点了点她的手:“楚大夫牵着本王的马,是打算和我同乘一匹吗?”
楚卿忙收回手,没等反驳,身前的人已策马远去,只留下一声似有似无的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