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雪夜(四)
这下换席珏城急眼了,沈裴湘话音未落他便急急出声:“沈裴湘,你这自作多情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还本少督不懂?本少督看你是在白日做梦。”
沈裴湘拢了拢身上的军大衣,好似在防备些什么:“那你给我换衣服还给我涂药?你一个大男人不懂得避嫌么?若是少督军当真对我没这意思,想必也不会有这闲情逸致给人换衣裳吧?”
“你…我……本少督自然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方才都是诓你的,谁稀得给你换衣服,是柳妈给你换的。”他说着,脖子都有些被气红,本想着逗逗这女人,反倒惹得自己一身骚。
沈裴湘望着他,男人似乎被气的够呛,一副哑巴吃黄连的模样,她只觉好笑,被诓的人不是她么?怎么诓她的反而气的要命:“少督军可千万别把诓人当乐趣,小心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她还不忘再添把柴。
席珏城吃瘪,沉下脸来:“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我见你是缓过来了,晚上记得吊好嗓子给本少督唱戏。”
沈裴湘将自己那只中指与无名指都冻成青紫色的手举起来在席珏城面前晃了晃:“那还真是抱歉了,今日这活恐怕我是接不了了,过几日吧。”
“你手坏了又不是嗓子坏了,有什么不能唱的?”席珏城双手抱拳,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睨着她。
“不好意思,不伸爪子我唱不出来。”沈裴湘眉梢微微上翘,将手缓缓缩回。
“怎么,沈小姐不是梨园名伶么,手受点伤便不会唱戏了?这传出去不成笑话了?”他并不晓得这昆曲里头的文章,也不甚了解这唱戏的身段板眼姿势里头的文章,自然也便不理解怎么手指头翘不起兰花指也能影响到唱戏。
“席少督多虑了,我想,旁人只会觉得,我沈裴湘唱戏讲究不糊弄人,席少督难道不明白么?这叫矜贵,越是矜贵的东西,才越是叫人念念不忘。”沈裴湘嗤笑一声,那双凤眸的眼尾向上扬起,就像《聊斋》里头说的狐狸精一般妩媚,勾人心魄,可眼眸之中又含着孤冷之色,叫人总觉得矛盾又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总让人想起周敦颐的那句咏莲的诗: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席珏城此时此刻竟不敢同她四目相对,这个女人如今不施粉黛还有一丝病容,可她却仍旧艳丽,带着几分破碎感,更添上了几分柔弱的美,可是说的话和脸上的笑又是那么带着攻击性:“那既然如此,那便等你好些再说吧,本少督还有事,你休息好了便让下人送你回去吧。”
他垂着眸,仍旧不敢看她,急匆匆的转身就走。
沈裴湘听着军靴落地的声音愈来愈模糊,男人的背影略显慌乱的消失再院外的转角处。
她还有些纳闷,席珏城怎么忽而便败下阵来,落荒而逃,思来想去是觉得这个男人自己也知道自己对于昆曲着实是一窍不通,怕多说多错吧。
后来那个名叫小七的小丫头将沈裴湘洗干净了的衣裳送了回来,又给她送了午饭,她吃完之后不久便换上自己的衣服准备回去,小七则在一旁一直同她搭话。
“裴湘姑娘这么早便要回去了么?不再多休息一会么?小厨房还给姑娘做了鸡汤呢,喝些再走吧。”小七用着稚气未脱的声音说个不停,睁着那双圆眼望着沈裴湘,而后忍不住憨笑,“裴湘姑娘,你真的长得好好看呀,我还是第一次见着你本尊,我可想去梨园听你唱戏了,而且从前就总听他们说你好看,就像画本子里的人一样好看,我还寻思他们诓我,如今才知道当真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沈裴湘被这小丫头的话和憨给逗笑了,勾着唇:“我也没见过你这般讨人喜欢的小丫头。”
“我…我没让裴湘姑娘觉得我聒噪便好,韩副官还有柳妈,她们都嫌我聒噪,说我一天到晚嘴巴不停……”小七嘟了嘟嘴,垂下眼眸显得有些小委屈。
沈裴湘将自己身上的那件旗袍的扣子仔仔细细的都扣整齐了,再围上自己的披肩和席珏城的军大衣:“怎么会,小七这样很是可爱啊,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梨园听戏如何?”她说着便用眼眸盯上小七,眼神里是温柔与肯定。
“好啊,当然好!”小七蹦蹦跳跳的跟着她一路走到了这园子的大门外,恋恋不舍的同她告别。
沈裴湘和她告完别后便上了小轿车,手里拿着一堆药,西药中药还有外用的冻伤膏。
她的腿还有些酸麻,脑袋还有些许晕乎,想到待会回去还要和汤智元斗法,便更觉疲倦,于是在车里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
她醒来的时候,黑色轿车便正停在梨园门口,毫不掩饰的招摇。
“沈小姐醒了。”司机阿忠从后视镜里看到沈裴湘总算睁开了眼,他已经在这儿停了好一会了。
“不好意思,睡着了,有劳您了。”沈裴湘睡眼松醒的提着大包小包准备离开。
“不敢当不敢当,是我应该做的。”阿忠见状,健步如飞的下了车去给沈裴湘开车门。
沈裴湘有些不好意思的下了车,说实话,她总觉得叫别人伺候着很不自在,于是便给阿忠表示感谢的弯了弯腰:“有劳了。”
阿忠也急忙弯腰,低头:“不客气不客气。”
沈裴湘只觉这场面有些滑稽,举着药笑着匆匆离开。
她进了梨园后院,汤智元便坐在大厅里喝着茶,这一看便是在等她。
“哟,这不是裴湘姑娘么,老夫还以为您这攀上高枝儿了便不会回来了呢?怎么这么快便回来啦?”汤智元喝着碗盖茶,也没抬眼看她,语气刁钻。
沈裴湘捏着手里包药的绳,握的很是用力,以至于指甲都嵌进了手心肉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叫自己忍着脾气,心平气的和这头“死驴”交流:“师傅这又是在说笑了,哪里来的高枝,纵使是有,裴湘怎么可能说走便走了。”
“哼,我知道你唱戏唱多了,如今啊,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了,沈裴湘,少给我耍小聪明,我管你是抱上了席珏城的大腿还是谁的大腿,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不过便是他们一时的玩物而已,别想着抓着他们就从我这逃走,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汤智元细细品着碗里的碧螺春,脸颊上的肉耷拉下来,眼睛里也很是混浊,从未叫人看清过里头是什么颜色。
沈裴湘自然听的懂他这又是再拿陈年旧事挖苦自己了,但仍旧只是把手里的药绳握的更紧了些,脸上仍旧是风平浪静的:“多谢师傅教诲。”
“下去吧,别在这给我碍眼,好好准备着晚上你还有两场戏呢。”老头撇了她一眼,冷冷丢下一句话。
沈裴湘应声退下,回了自己的卧房,许是烧的炭火太单薄,这屋里的温度直让她发抖。
她下意识的看向了刚刚被她挂在衣架上的军大衣,脑海里忽而又浮现了昨夜席珏城问他能不能走的场面,一时之间竟让自己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即刻摇了摇头,房门也在此时被推开。
是明黛。
她端着一碗参汤和蜜饯走进来,见到沈裴湘难掩欣喜:“她们说你回来了,快把我炖的这碗参汤喝了,暖暖身子,你昨夜可把我给吓坏了!”
沈裴湘笑着看她,接过她手里的参汤:“我在席珏城那儿喝了好多这些汤汤水水的了,早知道便告诉你不必忙活了。”
“哎呀,这些东西多喝些又没什么不好的,赶紧趁热给我喝喽,可千万别落下病根了。”明黛说着细细的看着沈裴湘的气色,虽略显苍白与憔悴,但已然有了血色,这才松了口气,眼眸稍稍从她的脸上挪开,这一挪便挪到了她那只被冻的不清的手上,不觉惊叫一声:“啊,你的手怎会冻的这般严重,看大夫没有?涂药没有?”
“没有大碍的,你放心,大夫看了,也涂了药膏了。”她下意识的便将手往身后藏。
明黛又担心又生气,牵住了她那只想逃的手:“这个老不死的,你的手怎能受这般的苦。”
“冻伤罢了,会好的,我都不气,你也别气,好戏在后头呢,咱们得等,不急。”她像是安抚一般反握住明黛的手,微微用力的握住。
明黛这才压住情绪,眼尾却还是不争气的红了。
活了这十多年,她就忍了这十多年,好像日子就是拿来忍得一样。
沈裴湘没能和明黛聊多久,二人便忙着去后台换妆了。
“你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让你歇一天,真把你当摇钱树了呗”明黛往头上套发冠,越说越来劲。
沈裴湘急忙假咳,眼神示意明黛隔墙有耳,明黛才没再说下去。
白天本没有下雪,到了夜里却开始下起了雪米,还愈下愈大,而梨园门口的车马行人却络绎不绝,丝毫不因风雪而少减。
沈裴湘在后台听着悠扬的笛声乐声,听着明黛的唱词,水磨腔也算的上是精湛的,只是仍见其中太过一板一眼,也太多技巧。
沈裴湘自然也和她说过,只不过,她并不爱唱戏,不过是混口饭吃,所以懒得去改了。
其实沈裴湘也一样,对于梨园与唱戏,她有时觉得,恨比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