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亡
时隔多年,南北东西中山的故事,依然在我心间挥之不去。
多少次从梦里醒来,我都很汗涔涔而不知所栖。而梦里,总是大火漫天烧,或狂风暴雨,而我整日整夜地逃亡。
是的,梦里,永远在逃亡——
敌军攻入人间,放出笼子里的鬼车。漆黑的夜空,鬼车来回盘旋,到处吸食人类的灵魂。每当鬼车的翅膀扑闪之际,权贵命家仆将灯火彻夜点亮,只待鬼车来临,无力地倒下。而茅屋里,被剥夺蜡烛的妻女依偎着丈夫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无辜的可怜人儿无处躲藏,等待鬼车从天而降。九个头的鬼车飞过的地方,鲜血一路 “滴滴答答”。
这些,曾经出现在满娘的竹园里,满娘坐在摇晃的紫藤花架上,我和阿遥听她说那遥远的传说。
关于鬼车——
上古时,有一天书流传凡间,乃《山海经》。其一为《大荒北经》,书中记载:“大荒之中,有山名北极天桓,海水北住焉。有神九首,人而鸟身,名曰九凤。”九头鸟,本是天间自由之神,偶然施恩于楚人,自此被楚人奉为楚地的神明。然而周楚开战之际,九头鸟受民间百姓所托,两方劝架无果。此时,周楚恐惧于九头鸟力量,反停战联盟,意欲除掉九头鸟。偶然得知九头鸟惧怕黑暗的弱点,又凭借九头鸟心善的弱势,最终九头鸟葬送于周楚之手。山脚下,周楚的战火终于打响;山上,周楚之火燃烧了九天九夜。
十日之后,无涯的黑夜中,一声凄厉的叫声从山巅之上传来,震醒上天。九头鸟已然堕落成妖兽鬼车,沾染邪气。于是神明从阴山驾着天狗飞奔而来。当此时,九头鸟与鬼车有着天壤之别。九头鸟畏惧黑暗,向阳而生;鬼车匍匐于黑夜,极度惧光,连微弱的蜡烛光都能将其震倒。
“天狗,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猫猫,可以御凶“,满娘解释道。
天狗与鬼车大战,黄昏降落,于大地陷入渺渺黑夜的那一刻,天狗终咬下鬼车的一头一尾。被咬下的那头,由于鬼车前世身为九头鸟被杀的怨念,化为鲜血,终日淋漓。故,鬼车仍为九首。
有道士独善其身,化为山间清风,四处吟游。 “每逢阴黑天外过,乍见火光惊辄堕,有时余血下点呼,所遭之家家必破。”
“满娘,鬼车如今是否还存在呢?”月色下,阿遥的目光炯炯,既兴奋又恐慌。
“或许。这呀就是你的明渊叔伯也不知呢!”
“我都听到了,你们方才聊了那么久的鬼车,大半夜的聊这些,你也不想想会吓坏了孩子。”明渊叔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庭院里,他“嗖”地一声跳到了紫藤花架上,在满娘的身旁坐下。满娘只是别过头去。
阿遥朝我努努嘴,眼睛似笑非笑。她手指了指小径,身体欲离开竹凳,示意我跟着她离开。阿遥的意思我领会了,可眼下我不想走。因为我很想听听明渊书博为我们讲授新知识。
“除了鬼车,你们可曾听说了过白泽?它是上古神兽之一,通晓天下所有鬼怪的名字、形貌和驱除的法术。很久以前,就被当做驱鬼的神兽和祥瑞来供奉,最早记载于丹药上神葛洪的《抱朴子》中。“明渊叔伯见满娘不理自己,多少有点自讨没趣,又朝我们看了一眼,似乎发出了让我们帮其暖场的求救信号。
“朴子内外篇共有8卷,内篇20篇论述神仙吐纳符篆勉治之术;外篇50篇论述时政得失,人事臧否,词旨辨博,饶有名理。“阿遥忙不迭答道,”对了,世人都称他为小仙翁。“
我素来诧异于阿遥的渊博。按理说,阿遥每日和我待在一起,净是倒腾些好吃好玩的活,哪里有功夫看书。七百岁后,满娘送我们去上私塾。可怜的私塾先生是个眼神不咋样的小老头,我和阿遥调皮憨玩,小老头儿素日奈何不了我们。偶日小老头儿因得了鲁班匠神的瞳,成天戴在眼睛上,着实可笑,然而自那以后我和阿遥在课上的小动作倒是被小老头儿瞧得一清二楚,时常一不留神,小老头就施咒语,命他那支三十米长的大毛笔敲我们的脑戴。为了这事儿,我和阿遥花了一整个下午给小老头儿起外号,最终给了他一个“寿镜吾”的称号。
“哼,好端端的一介神仙,自有那无尽的命数,正事不做,倒是偏偏跑去罗浮山精研炼丹,以蕲长寿。难道做道神的还担心自己不能长寿不成?“满娘终于说话了,言语里对葛道神甚是讥讽。
葛洪是道士升仙,居于大时山。
大时山属于西山,《西山经》言:“又西四百八里,曰大时之山,上多楮柞,下多杻囗,阴多银,阳多白玉。涔水出焉,北流注于渭。清水出焉,南流注于汉水。”山背阴多银,山向阳处多玉石,又有涔水、清水发源于此。山灵水清,万物显灵,无凶猛神兽,实属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上古时期,自盘古开天辟地后,世间虽脱离混沌,然从天地奔涌而来的两股气却在世间肆虐。两股气分别为浊气与清气。浊气与清气如气势汹汹的黄河,四处奔走。清气所经之处,纷纷繁衍出高山流水、珍奇异兽,浊气所行之处,饕餮猛兽、惊涛骇浪险象迭生。一时,六界中,有一花一草、一石一木云云,纷纷得气感悟,飞升为神仙或神兽。其外在皮相各自不同,其魂或至真至善,或无恶不作。气有万象,其魂之秉性实乃万象之一的选择
。葛洪神属道神,为李耳一派。李耳,神多称其老子,因其于盘古开天辟地后第一个创立道教神派,后诸多神仙信仰之,位列道神。
我知满娘何故对葛洪不屑。葛洪是女娲造人之后再生。他是凡人。
彼时,两气在六界已经无影无踪,即使尚有气息,也非常人可寻。女娲娘娘虽造人,但此时人尚未开化。葛洪却在此时已经顿悟,与众不同,独自寻到清气,后飞升道神,且说葛洪自诩为道士,从道士升仙,天资过人。然而不知为何,小道消息传来,说葛洪不务正业,自诩聪明,抛弃道学,也不去凡间感悟冥顽不灵之物,反倒跑去罗浮山钻研长生不老之药。满娘说我们神仙是不怕生老病死的。
若此种丹药历炼而成,又倘或流落人间,让那些不通灵又不怀好意之人得了去,世间势必大乱。葛洪之意实在是匪夷所思,难免让人觉得他居心叵测。
“此言差矣。葛道神曾说:‘上士得道于三军,中士得道于都市,下士得道于山林。‘道神一派讲究修炼,与旁门不同。尤其是葛道神,他提出了神仙必须积累善行,建立功德,慈善为怀之说。修炼既可以保德致长生,也可以治世致太平。通过修炼还可以获得长生,身体不伤,是最大的孝道。他虽为凡人出身,故常常为其他神仙所不齿。特别是盘古开天辟地后受两气感悟的上神中,多有人对从凡人羽化而登仙的人不屑一顾。其实不然。凡人尚能登仙,练就一身仙气,无论正邪,靠的都是自身的天灵感应能力。依我看,此类神更能参透神道。他日六界发生危难,拯救苍生者必定有这一派神出力。“
“是啊,我说不过你。明渊上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呢,不过是个肚子没墨的老姑娘。不过啊,和这些上神说气话来,实在是无趣,满口的仁义道德,对哪个神仙又是阿谀奉承得很,却不知这些上神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上神身份尊贵,倒还真会看得起我们这路小神仙?葛道神既是个小仙翁,倒还能被你们顶礼膜拜吗?”满娘终于喋喋不休地开始发泄心中的怒火。
只是满娘这骂明渊叔伯,骂得着实奇怪,我都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了。这与平日的她实在是判若两人。满娘言语中似是在指责葛道神,实则是骂明渊叔伯这些上神。
我不知他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悄悄看了一眼阿遥,阿遥不动声色,似乎知道些什么。
“满娘,我和你说过,这事我无法做主。”明渊叔伯干咳了一下。
“慢走不送。”满娘一扭头,伸出细手,点了点紫藤花架,瞬时间,紫藤花漫天纷飞,身着霓裳紫衣的满娘已经消失在紫藤花间。
满娘不过是用了瞬移之术,众神都会的法术,这一幕却让明渊叔伯看呆了。“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明渊叔伯不由脱口而出,这几句诗吟得无疑便是满娘了。
满娘是紫藤花出身,来自中山。《中山经》乃中山一族的天书。其上记载:“又东四十里,曰卑山,其上多桃、李、苴、梓,多纍。“卑山系属中山,上有桃树、李树、柤树、梓树、紫藤树。满娘是纍花出身,即紫藤花神的后代。
记忆的满娘身穿霓裳紫衣,怀抱紫藤花,温柔可爱。她不仅教会了我和阿遥好多花术,还教会我们如何做出世上最美味的花糕。然而满娘唯独对明渊叔伯顽固耍小性子。饶是如此,两人还是形影不离。一个繁星点点点仲夏,明渊叔伯为满娘亲手制作了一架紫藤秋千,架上有紫藤花相伴。明渊叔伯挥挥衣袖,召唤山谷的清风为满娘推秋千,又命自己养的鸾鸟引吭高歌。其后,在明渊叔伯的书房中才有了这幅画像。满娘是花族中最冰雪聪明的姑娘,向她提亲的小伙子携着世间最美的花香而来,却被一一拒绝;而明渊叔伯系上古最高贵的上神族,他肩上承担的使命,众望所归。
满娘虽嘴上数落着明渊叔伯,但她心中所想,我们都心知肚明。
阿遥用调侃的口吻劝明渊叔伯向满娘提亲的时候,明渊叔伯却说:“满娘是我的小妹啊。”当时,满娘正端着自己亲手做的花糕站在竹园外,我悄悄站在满娘的身后本准备吓满娘一跳。淡紫色的花糕摔得满地都是,我只看到一抹紫色的裙角,然后满娘消失在了我的视野。
最后,满娘在我脑海中留下的记忆是,满娘又变回了紫藤花的模样,成为一朵灰白色的石头。
那年,我刚好一千岁。阿遥比我大五百岁,刚刚过完生辰。
阿遥过生辰的第二天,本是约定去人间逛花灯的日子。然而第二天却是天下大乱,山崩地裂的人间惨象。
我永远记得大乱前的所见所闻:天河倾泻而来,汇入黄河,吞噬了无数的生灵。
大乱前的一夜,正是黄昏之时。满山的鸾鸟一齐起飞,在竹园里我正喂食明渊叔伯的鸾鸟小满。忽听得鸾鸟一声凄婉的悲鸣,小满飞扑于天。我抬头看天,天边一篇绛红色,如泣残血,缓缓压来。霎时间,群鸟的翅膀遮住了血色的天空。
我惊愕的捂住耳朵,逃出竹园,慌乱中我忘记了念法术,不知是谁拉了我一把,我突然被瞬移到屋内。
屋内的丁香花让我渐渐克服恐惧。原来方才救我的是阿遥。
“阿遥,这是怎么了?”
“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阿遥怔怔地看着窗外。此时,窗外漆黑如万古长夜。
“鸾鸟出现,天下即安宁,可眼下为何天下似乎有大乱将出呢?”
“不。鸾鸟平时躲于山林,庇佑仙山、世间的太平昌盛。若偶然得见一只野生鸾鸟,是幸事,寓意所见者的一生必然逢凶化吉。然而此刻鸾鸟倾出,似在逃难;鸾鸟将飞,天下大乱!”
窗外,忽然出现了以明渊叔伯为首的一批身穿白衣的仙人。
“把他交出来!“明渊叔伯怒吼道,是我从未见过的一面。
“不!“满娘拦住竹园,反手使出仙术,为身后我们所在的整间屋子施屏障。
“白明渊,无须和她废口舌之争!“
“哼!“满娘忽然唤出屋里的我们,我以为满娘要把我和阿遥交给他们,然而阿遥却自己上前了一步,说:”我和你们走便是了。“
“不!你不可以跟他们走!是我在大荒山捡的你,是我决定让你生,是我为你起的名。你叫西遥,你不是烛九阴!没有人可以决定你的死。“
“他的力量很强大,可以为我们的天战争取一臂之力。鸾鸟逃脱女床山,鬼车又从倾巢而出,这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你,明不明白?“
“哼,我怎会明白。究其缘由,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你们犯下的错别想拿西遥和青鸾去顶!“满娘伸开双手,护住我和阿遥,”白明渊,你不要想让西遥去对付鬼车,也别想拿他去祭祀天地。上古的传说,我满娘全然不信!“
“我不仅要烛九阴,还要他身旁的小鬼!”旋即,忽听得一阵龙卷风似的风声,一条巨蛇往我们杀来。
原来是明渊身后的一个白衣小神刚刚甩出几十米的长袖,往我身边的阿遥身上甩去,意欲卷走阿遥。“哼“满娘手挥紫藤鞭,打向那长袖。听得”哎呦“一声,那小神收回长袖,竟变回原来的手臂,那手臂被砍断一半,淋出绛红色的血,不一会儿手臂又渐渐长了出来。
我生平第一次见满娘如斯狠毒,为的却是我和阿遥的安危。
“白明渊,你看好了,我是怎样让他们脱逃的。”满娘双手抱肩,喃喃自语,似乎在呼唤什么。
“不——“明渊叔伯长叹一声,震飞了头顶的群鸟,他企图扑向满娘阻止她,然而满娘身边的光却像是一个屏障将他弹开,明渊被震飞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旋即,从满娘身上突然飞出三魂七魄。眼前站着这么多的满娘,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方才一直拽着我手的阿遥一惊,指甲深深地嵌入我的肉里,我只感觉到肉里的一阵生疼。
“你……非要如此不可吗?”
满娘回头,却已然失去了血色,红润的脸庞、紫色的霓裳衣渐渐化为灰白色,身体周围的光突然变成火,吞噬着满娘的身体。满娘在微笑,可是她的笑渐渐就要融化在火里渐渐化为一团烟雾。
“带她们走——”那是满娘最后所说的话。
满娘的三魂七魄架着我和阿遥的手,正要逃离。忽见明渊闯入火中,抱起即将灰飞烟灭的满娘,满娘突然变成紫藤花的模样。火熄灭了,满娘变成了石头,跌落在地上。
“走——”
临走时,阿遥忽然遮住我的眼睛,“不要看,不要听,不要喊!”
然后我感觉到我和阿遥被满娘的三魂七魄从山上跌落,一直往下摔,耳朵忽忽生风,这样不知多久,又忽然听得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狞笑声,一会是窃窃私语的蛊惑声音,如万只小虫在你的耳朵边叮咬你,又有尖锐的野爪来撕扯我的肉体。
我险些喊出来,然而我记得阿遥那句话,“不要看,不要听,不要喊!”我再也收不住方才为满娘所流的眼泪,任其落下,忽听见一声声痛不欲生的嘶吼,身上的野爪渐渐退去,然而野爪在我身上留下的伤口还是很疼,像火烧。
满娘,满娘,我无声地流泪。
她为了救我和阿遥,用了解魂术,分解了自己的魂魄,带我们逃亡,而自己却受到了炼狱之火的惩罚。这是逃亡之术,用一命换两命,满娘承受的痛苦是我此时此刻的千倍、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