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同心锁1
葳蕤霞光逐渐消隐,斑斓的浮云也暗淡褪色,晚风已潜伏四地,只待那金乌彻底坠下,就要攻城略池,穿野拍阑。
荒废多年的破庙外拴着一辆马车,庙里干草乱横,地上倒着几个印着泥印的破碗,不知是哪年哪月被路过此地歇脚的行客扔下,还有几节断了的散落各处的生锈兵器,不知是走镖的镖师从前在此过路,还是一些绿林好汉山野匪贼曾经在此设过埋伏。
庙的左面架着柴火,柴火上正烧着水,围着柴火堆坐着三人。
一人穿着湛青长衫,身上盖着一方薄毯,眉眼温润清隽,正伸手烤火,像是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
一人穿着堇紫长袍,后背贴在墙壁,双目紧闭,神色冷峻。
一人勾着身子正往那火堆里添柴,他身量不高,年纪不大,衣裳也不如前头两人华贵,看他身旁还立着一个雕刻精致的书箱,约莫是其中哪个的书童。
邱竹月一脚跨进庙门,打量完,对着看起来最好说话的那人道:“小女子邱竹月,家住在栏山坡,今日去阿姊家送东西,不料回来时迷了路,到了此地,夜路难走,不知公子可否容奴家在此处借宿一宿?”
景空青闻言微微一笑,却不言语。
时湛睁开眼,望了邱竹月一眼,又把眼睛闭了回去。
这两人,一个看起来是谦谦君子,实则并不亲善,另一个看起来不好相处,实则也确实不好相处。
知文早知他俩脾性,摇头叹了口气,放下干柴对邱竹月道:“姑娘请进吧,这破庙本就无主,我等也不过进来借住,姑娘自便即可。”
邱竹月进了庙,自行坐到了庙的右面,与景空青一行隔着那一堆矮柴相望。她缩在墙角,一会搓搓掌心,一会搓搓手臂,似乎是冷极。
美人就坐在对面,看上去还十分需要帮助,正常男人见了都会多问两句,要不要来烤火,要不要加件衣裳,但对面那三个臭男人仿佛瞎了眼一样,对她不闻也不问。
其实,知文倒是很想让这位迷路的姑娘一起来烤火,但他也不过一个书童,做不了主。若叫人过来,恐怕要烤火,喝热水,吃干粮,夜里睡觉还要借他们的衣裳盖。
以上无论哪一项,这两位都不像是很乐意分享的样子。
邱竹月等得已不耐烦了,突然,那斯文俊朗的公子哥对着身旁的书童说了什么,书童点了点头,起身开始翻行囊。邱竹月抬眼望去,不经意跟那公子哥目光对在了一起。那公子哥面带微笑,对着她微微颔首。
邱竹月心领神会地感激一笑,目光移到行囊,却见那书童翻出来的不是什么衣裳盖毯,而是一套茶具,转身开始用那烧的热水烹茶了。
邱竹月:“……”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公子,这天可真冷啊。”
景空青点点头:“嗯,是挺冷的。”
邱竹月:“……”
景空青又道:“等下天黑完了,就更冷了。幸好我带了盖毯出门。”他这话,像是在跟她说,又像是在跟旁的什么人说。
话音落下,先前那个闭目养神的紫衣青年就睁了眼,他斜睨了这公子哥一眼,像是在翻白眼。
一般人听了这种话,就知道此人绝无怜香惜玉的优良品德,然而邱月竹自诩美若天仙,哪个男人见了都要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只当这人蠢钝如猪,需要她说得明白。
“公子,奴家出门探亲,未带什么行李,一下迷了路,身上也没多的衣裳,不知是否可以……”
“不可以。”
那人举止斯文,笑容亲切,说的话却很是冰冷。
“不论是烤火,还是借衣裳,都不可以。”
邱竹月:“……”怎么办,好想打他一顿。
纵使身经百战,遇到这种男人也要尴尬得缴械投降。尴尬完,邱竹月又道:“好罢,既然公子不愿意,奴家也只能在这天寒地冻的将就一晚了,不过,奴家可以问一下公子为什么吗?”
不借衣裳就算了,烤个火又碍着什么了?
景空青道:“男女有别,等下黑灯瞎火,你一个女子凑过来,我怕传出去污了清白。”
原来是个迂腐书生。
邱竹月松了口气,道:“公子倒是心细,奴家出生农家,倒没那么多讲究。不过,此处就我与公子,还有公子的同伴四人,几位气质不凡,一看就不会是在背后嚼人口舌之辈,奴家不怕。”
景空青道:“你误会了,我是怕你传出去污了我的清白。”
邱竹月:“……”
“公子放心,奴家口严,绝不会出去乱说。”
景空青沉吟片刻,摇摇头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要是过来,万一晚上睡着了对本公子动手动脚怎么办。”
他说完,那紫衣青年便是一声嗤笑。
话说至此,就算再傻也明白这公子哥在刁难人了。
邱竹月咬牙道:“公子又不是那秦楼楚馆里的腕,玉臂朱唇,一夜千金,怎么还怕被人占便宜。”
景空青道:“你不是出身农家吗,知道得可真多。”
邱竹月:“……”
知文听了半晌,觉着他家少爷确实做得有些过分了,赶紧开口打圆场道:“姑娘勿怪,我家少爷就是这个脾性,他初出远门,万事都小心谨慎,姑娘若不嫌弃,将我的衣裳拿去盖吧。”说完就开始翻身后的行囊。
“多谢公子。若不是公子在此,这冷夜凄风,奴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邱竹月掏出手帕,弱不禁风地咳了又咳,“出门在外,有人连个举手之劳都不帮,奴家觉得不止这风寒,心更寒啊。”
景空青道:“出门在外,若不是遇上我们,你就要一个人在这破庙歇息,没有火堆,运气不好,恐怕就要叫狼叼走吃了。”
邱竹月:“……”
景空青道:“算你运气好,遇上本公子一行,长夜漫漫,还有人陪你扯淡。”
邱竹月:“……”
夜幕已经降临,天边稀疏缀上了几颗星星,蛰伏的晚风在此刻袭来,破了洞的窗户“铮铮”作响,大开的庙门将风引入,柴火堆火光飘摇,屋子在夜色的衬托下竟然比方才还亮了许多。
景空青喝着热茶,一时间觉得惬意非常。
突然,庙外响起了一阵的脚步声,脚步声不重,但好像踩着一路的枯枝树叶,听着是劈啪作响。
景空青抬眼望去,但见庙门口走近一个背着书箧的青年,他穿着长衫,像是走了很久的路,正伸手在擦额头的汗,边擦边道:“诸位有礼了。”
庙内众人都将他望着,又听他道:“在下齐致远,是进京赶考的试子,途径此地,想进来歇个脚,不知是否将诸位打扰了?”
那书箧里插着一杆黄旗,正是官府专门发给进京赶考试子的通行凭证。景空青和时湛也有一杆,只是收了起来。
邱竹月道:“不打扰,公子请进罢。”
那书生一只脚跨进庙门,看了看景空青一行,又看了看邱竹月,一时竟有些为难。
这破庙的门早就坏了,关不上,风直接从大门灌入,中间大堂决计是歇息不了的,左面已围着三人,稍有些挤了,右面虽是不挤,坐着的却是个女子,若冒然去了,怕是有些唐突。
邱竹月看出他顾虑,道:“公子来这边歇息吧。”
在这荒郊野岭,这黑天破庙,一男一女睡那么近,实在是于礼不合,尤其是这女子长得还如花似玉,很难不让人觉得别有用心,想必那三人也是顾虑如此,才和她坐得那么远。齐致远另一只脚也跨进庙门,冲邱竹月感激道:“出门在外,姑娘担待。”
邱竹月微笑道:“应当的,都到这种境地了,哪还有那么多讲究。”
她这话,好像是在对齐致远说,却分明是说给景空青听的。不过,景空青先前能对着这样一个柔弱可怜的女子无动于衷,此刻也照样置若罔闻。倒是知文听了,心头竟生出些愧疚。
于是,他拿出自己的那份干粮,走过去道:“二位跋涉至此,想必也没用过晚膳,若不嫌弃,将这个拿去垫垫肚子吧。”
齐致远放下书箧坐下,道:“多谢小公子,不过在下背了干粮出门,公子给这位姑娘吧。”
邱竹月接过干粮,道了句谢,看了看齐致远,奇怪道:“公子,你坐那么远作甚?”
这破庙布局正正方方,邱竹月和景空青一行都坐在靠门的那一角,庙门破了,大风直入,齐致远却坐到了邱竹月那面的另一角,既不挡风,又借不了那火堆的亮光。
问完,邱竹月又立马明白了。这回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迂腐书生。
“公子,那处风大,你坐过来吧。”
齐致远却摇头道:“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邱竹月:“……”
景空青吭哧一笑。
齐致远郝然道:“我怕与姑娘睡得太近,坏了姑娘的名节。”
邱竹月道:“奴家不介意,那三位公子与我二人素不相识,今夜一别,也是天高地远再也不见,公子不说,哪还有别人去传闲话?”
“这……”
“公子若不坐过来,夜里染上风寒,奴家只觉是自己的过错,无意间迷了路,到了这庙中歇脚,害了公子去挤那角落,心中难安。”
齐致远犹豫一阵,终究背起书箧站了起来。
正适时,景空青冲着齐致远开口道:“坐这来。”
那书生如蒙大赦,道了句谢,赶紧坐了过去。
景空青这时倒是通情达理了,不仅挪了挪身子供那书生坐下烤火,还将热水递给他喝。那书生喝了一口热水,看见邱竹月一个人抱着腿坐在对面,身上虽然盖着一件衣裳,但看起来也是冷极,于是握着茶杯问道:“姑娘可要喝点热水?”
邱竹月喜道:“多谢公子。”她起身就要走过来去接,但刚走到火堆旁,却听景空青道:“不行。”
邱竹月手停在半空,又听景空青道:“你不能喝。”气氛一时有几分尴尬,齐致远和邱竹月二人都将景空青望着,他却道:“我素来爱洁,不喜欢别人碰我的杯子。”
邱竹月终于忍无可忍,甩下手,气从中来。
“凭什么别人可以,我就不行?”
夜凉如水,寒风测测,柴火堆燃得噼里啪啦,山林中夹杂着几声虫鸣,骤风撞向老树荒草,声音呜咽若哭。
庙内明暗交错,人影相憧,景空青微微一笑。
“因为你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