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渐行渐远
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过了几日。
易不悟嫌每天都出去吃饭很麻烦,而且外面天冷,因此特地找了一家饭馆给他们送外卖。
他不喜欢如意酒楼的那个店小二,就重新找了一家,店里的伙计每日早中晚准点送餐,还得变着花样,除了价格贵没有任何缺点。
隐柒通常一打坐就是一上午,用过午餐后,他们会在茶室里生个火盆,再煮上一壶茶。隐柒看书,看的都是些繁体古文,易不悟实在没有兴趣,甚是无聊。
直到有一日,他拿起毛笔想练练字。但这笔尖一落下就觉得力度不对,跟平时用其它笔写字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写来的字丑得跟个狗爬似的。
写了好几页之后,隐柒拿起一张页纸问他:“你这写的什么?”
他说:“照你那本古籍《参同契》上抄的,看不懂,好多生僻字我都不认识。”
隐柒看着他,还依稀记得当年楚楼在学院时,不管是还是听夫子们讲经文,还是讲解修行的理论,他总是一点就透,不负他夏城第一天才少年的名号。因此即使性格嚣张跋扈,也深受不少夫子喜爱。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那他现在,修为应该不低于自己。
他见易不悟挠了挠后脑,有些难为情地说:“字是有点丑哈。”
他收回目光,说了句:“文盲。”
“咝——”易不悟倒吸了口冷气,某名牌大学毕业的他,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我、我——我不用毛笔,写得还是可以的。”
“不用毛笔还能用什么写?”
“这个……”易不悟想了想,“鹅毛。”
隐柒懒得跟他再胡扯,将笔递到他手里,“以后多练。”
易不悟写了几笔,见隐柒也不看书了,就专盯着自己写字,“你能不能别看着我,怪不意思的。”
“你握笔的姿势都不对,怎么能写得好?”他走到易不悟身后,握住他的右手纠正了他握笔的姿势,告诉他:“要这样握,记住了吗?”
易不悟左手撑着自己下巴,感觉他头发掉在自己脖子上有点痒痒,好像再次闻到了他身上那种特别的气息,思绪也就飞走了。边点头边连道三声:“哦,哦,哦……”
隐柒坐回去,扫了眼他的左手,“手放下,坐好。”
易不悟写了几个字,突然往他跟前凑了凑,“阿柒,这个字好难,你能教我写一下吗?”
隐柒只好又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引着他写那个字。
在他靠近自己时,易不悟用力吸了吸鼻子,终于确定了那是一股淡淡的雪松的味道,闻着让人不自觉地精神紧绷,像置身于一片冬日清晨的松树林,又冷又迷失了方向。
他侧过脸,就看到隐柒那张近在咫尺的堪称完美的侧脸,盯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愣愣出神,他非常确定,自己从来没在原文中从没提到过。
隐柒突然视线一转,和他对视,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故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说:“突然想起,有一次我路过一个字画摊,看到一幅非常漂亮的雪松图,被它吸引住了,好像突然置身于一片雪松林间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呢?”
易不悟笑道:“然后肯定是被那个卖字先生赶走了呗,以前不管我走到哪儿,他们都赶我、骂我、用——用石头砸我……”
隐柒没有应答,拿起他正在看的书后,良久都没再翻一页。
——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易不悟的厨艺永远停留在了烧开水阶段。
心情不错时,他会烧上两盆热水,再搬上两把椅子,拉着隐柒和自己泡脚,隐柒一开始是拒绝的,抵不住他的软磨硬泡。
后来他们经常坐一块儿泡脚,易不悟得知这个宅子是他买下来临时落脚用的,他在全国有好几套这样的宅子,几乎都没住过。这一间更是买了之后就再也没过来,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具体位置,所以还留着买它时画下的地图。
一日午饭后,易不悟在茶室里跟隐柒商量,“阿柒,我想出去摆个卦摊。”
“为何?”
“一来是打发时间;二来嘛,我们生活费已经不多了,也没什么经济来源。”
“外面冷,没什么人愿意在街边逗留。”
他思忖着:“要不这样,以后咱们别天天点外卖了,自己做饭。我烧火,你下厨。”
隐柒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了一沓银票,赏了两张给他。
他双手接过来一看,好家伙,整整二百两,又够挥霍好一阵了。
他拿着那两张银票,莞尔一笑,心想,这两个大老爷们儿过日子,就是不知道什么是节俭。试着问隐柒:“阿柒,你有没有想过……娶妻生子?”
“没有。”隐柒不假思索地回道。
“为什么呢?”他问:“你年纪也不小了,正常男子,不都会想这个吗?”
隐柒却满不在乎地说:“感情,只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那一刻易不悟意识到,要留在他身边,光靠卖惨是不行的,还得变得强,最好能强到能与他并肩站在战场上。
但他灵脉尽断,根本无法修行。
难办啊。
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那么想留在他身边。
——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几日。
隐柒不再像之前那样每天都在屋子里打坐,他开始在庭院里练刀。
他的刀法凌厉而简洁,看似轻盈的刀锋下,每一刀都蕴含着至人死地的力量。他是一个杀手,只有在他练刀的时候,易不悟才能深刻地体会到。
这一年雪似乎有点多,三天两头就要下一次,旧雪还没融化,又被新雪覆盖。
后来,易不悟时常回想起隐柒在雪地里翩若惊鸿的身影,他挥出手的每一刀都像砍在自己的心坎上,令人悸动不已。
他问自己,如果天释元年亥月壬寅日那一天,他在雪地里遇到去执行任务的人不是隐柒,是隐叁、隐伍,或者其他任何人,他们之间的命运是否还会像往后那般,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缠绵得令人心碎。
但那是往后的事了,善易者不占,他几乎从不替自己占卜。
一日清晨,院子里的那树腊梅开得正艳。易不悟起床后见天色不太好,灰蒙蒙的,像是又要下雪。
中午时分,果然下起了雪。
他们边吃饭边聊天,多数时间都只有易不悟一个人讲话,隐柒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句。
“今早辰时起床,我看见一群雀鸟落在咱们院子里的那棵梅树上,我随手起了一卦,得地风升,五爻动。阿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隐柒看了他一眼,不答。
他习惯了,也不指望隐柒会说什么,自问自答道:“意味着,今晚会有一个女人请咱们去吃饭。”顿了顿,强调道:“东西而坐,有酒有菜。”
“女人?”
“你看你看,你一下就注意到了女人。你是不是觉得一定是一个仰慕你的大美女?并不是,我告诉你,是一个年长的女人。”
“年长?”隐柒若有所思。
“你知道是谁?”易不悟问。
他没有回答。
他不说才是正常的。
下午,隐柒果然说他要出去一趟,单独。
易不悟有些失望:“不带我啊?我每天在这院子里,闲得身上都长蘑菇了。”
“你可以研习你的卦术。”
“我每天都在研习,很烦的。”
“那你可以学习做菜,你不是嫌每天吃外送很腻?”
“我一个人,又要烧火又要做饭哪里忙得过来?”
隐柒没再理会他,独自离去。
易不悟坐在大门的门槛上,看着一袭黑衣的隐柒拿着他的黑刀,顶着风雪,背对着他,渐行渐远。
他无端地觉出些落寞和慌张,跑到院子门口堵住正要出去的隐柒,问道:“阿柒呀,你还会回来吗?”
隐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握住他拿着刀的手,“你手好冰,你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隐柒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依然没说话。
他又替隐柒将斗篷帽子带上,系好。
那斗篷是易不悟一次去买新衣裳时,找掌柜订做的,皮子厚实,颜色黑得发亮,他当时一拿到手里就喜欢,就觉得会非常适合隐柒。
“今天雪大,你旧伤末愈,可别再染上风寒。”
隐柒反握住他的手,很用力,却用轻松中还带些着无奈的口吻对他说:“我给你带好酒好菜回来。”
易不悟松了口气,笑了笑,“那我烧好水等你回家泡脚。”
当晚,隐柒没有回来。
第二天。
第三天。
他一直没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