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木槿的7岁
“呐，小心妹妹，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能长得很高很高？就是比妈妈还要高，比这大树爷爷还要高，可以不用踮起脚尖就可以摘到天上的星星？”红色棉绒裙子的小姑娘坐在大叶梧桐的粗壮树枝上摇晃着两只被冻得通红的光溜溜的脚丫子，眉眼紧紧盯着夜空里那颗不断闪烁着的明亮星星，似乎在与谁对话，又像是只不过在自我呢喃……
“槿姐姐！你小心点，别掉下来了啦～妈妈说了，只要我们乖乖吃饭就可以长得很高很高，比妈妈还要高……槿姐姐，你小心一点嘛～哎，哎，你下来嘛好不好！”
梧桐树下凸起的粗壮树根间正匍匐着一个看起来更小一些的小女孩，她着急的胳膊用力，肉肉的小手有些发颤，像是想要追上树上的红裙女孩，又蹒跚着不知道如何才能跟上她的脚步……最终也只能用那两颗乌黑的小眼睛牢牢地锁着树杈中的那道红色身影，就像是怕急了树杈上的红裙女孩会一个不小心摔下来一般……
“小心妹妹，你说，我还会再遇见他们么……呐，小心妹妹，我都已经记不起来他们是什么模样了……是不是很好笑？”红裙女孩像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就那样突然被悲伤和黑暗所吞噬，语罢，便沉默了起来，她似乎并不期盼想要得到小女孩的回答，再也没有了言语。而那原本像是树袋熊一般攀在树干底部被称为小心的小女孩也半天没有发出声响……
不多时，黑暗里的红裙女孩感觉到了一只小小的肉包子手轻抚上了她的手背，红裙女孩缓缓撇过头，便看到了身边那显得有些滑稽得晃晃悠悠的小小身躯……小丫头的另一只小手正牢牢的抱着大树的树干，脸色苍白，眼里忽闪忽闪的盛满了恐惧，说出口的话语却又充斥着满腔的坚定！
“槿姐姐！小心……小心一定不会忘记你！小心，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红裙女孩不由嘴角发笑，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小女孩的话没有，她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臂一把将小女孩揽进了怀里……
“傻丫头，你不是怕高的吗？”被搂在怀里的小女孩这才松了口气，她揉了揉自己的小手，对着手掌呼了呼气，随即又覆上了红裙女孩的手背。
“槿姐姐在哪，小心就在哪！”
偷听到了这儿，月亮公公这才笑着在天际隐入了云层……天空，便只剩下了满目的星，在不断地竞相跳跃着，如同是林间撑起光明的萤火虫，氤氲起来的，是那片独属于两人的安详和温暖。
而这段记忆，便被深刻地刻入了两个小女孩心底那最宝贵最温暖的地界。
……
还记得，两个小女孩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那是木槿来到谌微心家的那一年。那一年谌微心四岁，而木槿——七岁。
那一天，李小芸牵着她的小手，走进了古溪小镇上的这间小院……那时的木槿身上脏脏的，膝盖上，手臂上，额头上，脸颊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青紫伤口，肿起的眼皮几乎被完全盖住看不见其中像蒙了一层灰的瞳孔。
小心躲在门板后面偷偷看她，木槿也看着小心的方向，可眼睛却没有丝毫的焦距，目光无神，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就如同一潭死水，挣扎不开，泛不开任何的波澜。
小心就那样躲在沙发的角落里看着妈妈在沙发上给木槿一点点的处理伤口，那个时候，小心还不知道她是谁，小心什么都不懂，只记得，那是在一个大雪的傍晚，她妈妈带回来了一个脏脏的小乞丐，一个不会喊痛地小乞丐……
以至于到后来，在妈妈把小心拉到一边对她说“小心，以后她就是你姐姐了，她叫木槿”的时候，小心这才缓过了神来……再一次望向木槿的时候，谌微心这才发现，啊，原来小乞丐是个女孩子呀！
后来的日子，也就那样的过啊过的，渐渐地，小心从镇上姑婶们的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了很多关于小乞丐的故事。
原来，她是一个卖酒女人生的小孩子。她的妈妈和爸爸因为欠下了赌债一夜之间都消失不见了踪影。而她的妈妈，是在那年深秋出差学习，在那座城市的一盏街角路灯下发现的她。
那时的木槿浑身冻地瑟瑟发抖，蜷缩在街灯下，穿着一身看不清颜色的衣裳。
女孩的身上全是伤口，有还没来得及完全结痂的伤口，也有已经看不出时间的老旧斑驳……据说那些是她的爸爸妈妈留下的杰作，也有要账的混混们日复一日打砸过的痕迹。
可那时路灯下的木槿，她的双眼虽然已被大雨淋湿的头发糊了个彻底，但不远处地李小芸却感觉自己像是出现了幻觉一般，哪怕看不清这孩子的面容，却依旧看见了这孩子眼里盛着的那如同小狮子般倔强的光。
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不远处的小心妈妈，就像是叫嚣着不允许她的靠近。
小心妈妈是个善良的女人，她走上前去想要把手中的伞送给小姑娘，冬天的大雨，毫无遮挡地扫大在了李小芸身上……谁知木槿看到小心妈妈伸过去的手，并没有接过那把雨伞，反而像是被侵害一般，抓着小心妈妈露出的手肘就是一口……
也许是那个时候的谌微心太小，所以，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小心才发现了妈妈手腕上的那一个小小的伤疤……小心问妈妈，这是什么呀？李小芸笑了笑，摸了摸谌微心的小脑袋，她说：“有一天，妈妈在一片光明下遇见了一个小天使，这个小天使和你一样可爱，她送给了妈妈这个，你看，像不像一朵木槿花？妈妈很喜欢这个天使，妈妈便想着，我的小心宝贝也一定会喜欢这个小天使的……”。
没人发现，也就是从那天起，躲在门框外放学回来听见李小芸话的木槿，开始有了笑容，开始叫李小芸——妈妈。
……
在那以前，木槿一直都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有关于她以前的事情。
那是和往常毫无区别的一天，可能唯一不同的也就只有那天醒来时候的天似乎早有预兆，天，是灰色的，有些雾蒙蒙的，家里的水泥地上有些发潮，墙壁上更是湿漉漉的一片，可以抹出水来……在一觉醒来看到老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木槿一点意外也没有，以至于夜幕降临，她做好饭菜后，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她都没有感觉到异常，甚至，当门板被敲地“咚咚”直响的时候她也只是叹了口气，看了眼大门口的藤条，想着一定是爸爸妈妈又输钱了，她看了看桌子上已经变冷地饭菜，肚子咕咕直叫，她感慨着刚刚做饭的时候应该偷偷吃点米饭的……
“咚咚”地声音越来越急促，最后是伴随着门板被踢破这才戛然而止。
木槿没有想过，门口站着的人并不是满身酒气瞪着眼睛的父母，而是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木槿一个也不认识，可不知为何，年仅七岁的她，却听懂了他们口里所说的“你爹妈跑了，留你和房子给我们抵债了！”她甚至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甚至潜意识里想着这一天其实早就应该到来了，木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眉顺眼地一声不吭，像是仍人摆布一般，却在被其中一个壮汉拎着衣领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抓起门边的藤条冲着壮汉的眼睛便大力抽了过去！被抽中眼睛的壮汉尖叫着松开了她，剧烈地疼痛让他只能不受控制地用手捂住了眼睛！而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在他松开手的同时，这个看起来瘦弱到干瘪的小丫头拔腿就跑！
此刻的木槿耳边只听得见呼呼作响的风声……她的身体很痛，有刚刚跑出来时磕磕绊绊的新鲜伤口，还有这段日子被爸爸妈妈拿藤条抽出来还没来得及好的瘢痕。她还记得她的妈妈总是骂她“赔钱货”，她的爸爸也是如此，总是叫她“废物”，让她去死。
每当他们心情不好，喝了酒亦或是输了钱的时候总会轮番打她，似乎只要她尖叫哭泣，他们便可以得到满足，这样就可以变得有钱而幸福……不知道为什么，逃跑的木槿脑子里不断地出现着一幕又一幕他们打她时的片段——妈妈喜欢用藤条，偶尔会用高跟鞋，爸爸喜欢用凳子和啤酒瓶。木槿的家里很贫瘠，但是似乎并不影响他们随手便可以拿到趁手的工具。
在木槿很小很小的时候，她记得妈妈也曾在打完她以后抱着她痛哭，嘴里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到后来，打完她的妈妈，看着她的眼里却只剩下了恨意。再到后来，木槿学会了挨打的时候不再尖叫和哭泣，毕竟，那样的动作，只会让她更累……不知道为什么，逃跑的木槿想起这些，突然笑出了声来，原来，道歉换不来改变，更换不来没关系。那些所谓的对不起，没有任何的作用和实际意义，它能够换来的除了日益增多的对不起，更多的，是建立起了叫做变本加厉的地基……
木槿的思绪很混乱，记忆却很清晰，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一片陌生的地界。
木槿的家，在老城区，有许多弯弯绕绕的小巷子，也正是归功于这些毫无规律可言的小巷，让木槿逃离了身后抓她的壮汉们。噢！不是，她已经没有家了，她，早就没有家了，她一无所有，除了身上穿着的旧衣服，和右脚上剩下的，一只旧凉拖……
木槿停下了脚步，这才发觉到有点点儿冷。
天空一寸寸变得越来越黑，原本就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更别提，这是在冬季，木槿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空早就下起了大雨……木槿抬头望着黑黢黢的夜空，雨大到木槿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眼底似乎还泛着有些火辣辣的疼，刺得木槿的眼睛有些想流泪，可半天也没有一滴眼泪落下，这是她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早就忘记应该怎么去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呢？眼泪只会迎来更多的打骂，什么也换不来，木槿看着周遭围筑的高楼所透出来的光，感觉自己就像是来到了天堂，这就是小红帽最后所看见的美丽世界么？如果是，那么小红帽真的很幸福……
旧房子所在的老城区，抬起头是可以看到这边的高楼大厦的，特别是夜晚的霓虹在不远的老城区看来，就像是满目的银河繁星，各种的颜色，各样的色彩。可大片的霓虹和老城区之间却像是有着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一边是丑陋，一边是美好。
这看不见的边界，也仅仅是对于木槿而言的。她知道，妈妈的高跟鞋，漂亮的红裙子，爸爸的手表，酒，都是在这个地方“出生”。此刻木槿身处的地方，到处都是她从没见过的灯红酒绿，她曾经所心底向往的，可此刻她却不想靠近任何……那些欢声笑语与她无关，这个美丽到光怪陆离的世界与她格格不入，她甚至不想去他们的屋檐下躲雨。
她看到了角落里的街灯，她踱步过去，靠着灯杆，就那么抬头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夜空，任凭雨水打在脸上，这一刻，她才感觉到了片刻的安宁。就像是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她想着，如果有火柴，不知道她会看见什么？她又想着，如果有火柴，那也早已点不燃了……她想着，只要雨下得足够大，就一定没有人会看见这般狼狈的她……
……
再后来，李小芸看见了她，再后来，木槿跟着那个被她咬了一口却依旧没有松开抱住她的双手的女人离开了。
她坐上大巴车，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小镇，遇见了像陶瓷娃娃一般的谌微心。小心其实长得不算白净，可却有着一双无比透亮的眼睛，就像是可以直直看进木槿自认为肮脏的心底……
……
在古溪生活的这些年，渐渐木槿开始有了笑容，虽然都是转瞬即逝。
周围的七姑八婶们总是对她们的妈妈说，“小芸，你看你多幸福啊，两个女儿以后有得福享啰！”可是木槿却偷偷告诉小心，她说，“小心，她们都不是好人。”那个时候的小心不明白，不明白她的槿姐姐为什么要说给她们买糖吃的姨们为什么都不是好人。因为在小心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上没有坏人，这个世界上，都是像妈妈，像姐姐一样，都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那么好，那么好的人……
她们的妈妈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大学毕业后她本来可以去城里，却选择了支教，来到了这个小镇上给孩子们教语文，靠着政府的微薄补贴就这样把小心和木槿慢慢的拉扯大……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谌微心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
那天放学后的小心一出校门就看到了在门口等着她的槿姐姐，木槿穿着艳红的长裙，暖风拂过，鼓起的长裙撑地她就像是一个艳红的南瓜。
木槿在小心十一岁的时候休学了，那天，小心躲在房间里听到她和妈妈说，“小心成绩好，就让小心继续上吧。”小心妈妈搂着木槿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木槿从学校回来的那天，怀里抱着招工传单和课本。那个时候，小心在房间里大气也不敢出，就像是在害怕微不可察地呼吸都会影响到什么一样。
谌微心知道，槿姐姐，其实，是一个比谁都要聪慧的女孩，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很多时候老师布置的作业她不会都是槿姐姐两三下就教会了她。可惜的是，那时候的谌微心还不知道义务教育只有九年……
总之，从那天起，槿姐姐就再也没有去过学校，那一年，木槿十四岁，她学会了穿细的可怕的高跟鞋，学会了给自己抹上厚重的口红，她学会了笑的没心没肺的和周遭的人交谈，可是，她依旧会在只有小心和妈妈的时候卸下自己的防备，会因为蒸鸡蛋忘记了放水而摸着脑袋像是一个小孩子。其实，槿姐姐只是一个小孩子，只是被大家遗忘了……
“槿姐姐！”小心开心地蹦跳着跑到了槿姐姐的面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小心，慢点儿，别摔了。”木槿宠溺的摸摸小心的头。木槿不大的手掌包裹起了小心更小的掌，被槿姐姐手包裹着小心心里就像是拥有全世界一般的踏实和安稳。
走过院子外面的时候，小心斜着头看了看院外的大叶梧桐，大叶梧桐已经有荚果悬挂了，真好……
“木槿，小心，你们回来了。”
妈妈站在院子门口守着，看样子是等了外面很久很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心突然在妈妈的眼睛里看到了泪花。
“妈妈，你怎么了？”谌微心开口。
李小芸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到了木槿身上……
“……木槿，你妈妈来信了……说明天早上要来接你回家……”
回！家？
倏然，木槿原本牵着谌微心的手就那么松开，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