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交错迷宫（十）
〈库斯国—皇宫大殿正厅门前〉
有人翘着腿，坐在阶梯上啃着一本厚书的书脊。
他不需要像人一样吃东西，也没有进食的欲望和习惯。这种诡谲的行径，只是因为……
“为什么那么看我？”
“我只是想变聪明一点而已。”
他自知:自己虽然在四个同胞中魔力最丰沛，力量最强大，但很容易被剩下那三个黑心骗子给忽悠瘸。
“我之前还以为你已经被我‘同化’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那样。”
闻言，坐在红丝绒大椅上的西奥多尔合上书页:“人类和法师之间的关系并非割裂，而是藕断丝连。他们本来就不可能因为我的一句话而引发冲突。我那天的那番话，只不过是一句风。”
“一句风？那是什么意思？”吃书人停口，嘴边还挂着几张被扯成条的破书页。
“意思:是像风一样直接吹过他的耳朵，传到……唉，我现在要离开了，你用魔法和我对话吧。”
西奥多尔抱着书向外赶，今天他要去接见一位“重要人士”。
【知道了知道了。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真的……比我的同胞们还会卖关子。】
“想凭一己之力，割裂庞大的群体只是你的异想天开。”
“就算真有能力做到，也会被‘大贤者’揪出来，拧下脑袋当魔药课的活体素材。能活多久就用多久，代代相传。”
西奥多尔坐上旅夜佣兵团的马车。据说，这是“即便穿行在最危险的地方，也能完好无损出来”的最能隐匿踪迹的出行工具。他满意地放下了宽大的布窗帘。
“我只是想看一看，大公府中究竟有多少个不满的可怜人因大公爵的蛮横被割裂了出来。”
“大公爵厌恶法师，但他手下的骑士们可不这么想。”西奥多尔语气淡淡。
“事实上，在导师‘狄贝塔’与一众法师塔的协助下，他们负责的护卫工作量大大减少。不仅如此，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切身处地感受到了魔法带来的便利。”
他顺着缝隙看向窗外，那飞速流逝的街道像无数条交错的黑白线。在不断穿梭于明暗之间时，西奥多尔就曾踏足这里的每一处。
可如今看久之后，反而是越看越陌生了。
因为人不属于黑白中的任何一条，他们在中间，是最善变的灰线。“我现在要去见伽托，大公爵麾下的骑士之一。他在得知消息的第二天，就匆匆赶到皇宫里进言，希望我能三思。”
西奥多尔回过头:“你看，这就是你最喜欢看到的——‘冲突的根源’。”
【冲突？听上去好弱，我不叫这个的，你可别乱改我的名字啊。不过就算对象改变，可这也改变不了“你不做人”的事实。】
【我们早已经约定好了。你别想要摆脱我，永远都别想。我能接受“承诺暂时不履行”的行为，可既然“报酬”我已经提前给你，那么，你的“回报”自然也已经押在我的手中。】
“唉……果然，虽然没见过剩下的三个恶魔，但我能确信:你就是四个之中，最愚蠢的那一个。”西奥多尔久违地笑了笑，“我的回报可不是押在你的手里。”
“这世界上最盛大的冲突——‘乱世战争’，与你，与我，与骑士，与法师，皆无关。”他伸出两根指头，“它由两类‘怪物’决定，也只能由他们来决定。”
【啊啊……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了。】
【勇者与魔王。】
【无论他们做些什么，都会给这个脆弱的世界带来一场“浩劫”。其中，神视而不见，魔矢口否认，而你们就更卑微可笑了:认为这是一场“无法逃离的宿命”。】
说到这，遥远的吃书人本能地将书页啐了出来，厌恶地咂吧着嘴。【讨厌，真的是讨厌。我虽然喜欢战争，但对勇者和魔王还真的是喜欢不起来。】
【但很奇怪，你为什么会认为“勇者”是怪物呢？他可是站在你们那一头的。也算是宿命天平里，人类方最沉重的那一枚“砝码”了。】
“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西奥多尔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习惯用‘立场’将不同的人区分开。但我始终搞不明白勇者的立场。”
“不同的职业，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帝国，不同的领域，立场都会千变万化，可勇者仅仅是一个单纯的人。”
“且按你所言，倘若他真的是人类方最沉重的那枚砝码，那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因他而身陷不幸？”西奥多尔在魔法学院历史课的“光暗宿命史”上学过一点皮毛。但当时，他觉得那些内容实在是无聊，就没怎么仔细听。
“最后，谁说勇者不能是怪物？”
车因驶过石子路面而被震了几下，西奥多尔看见圆桌上的书像挣脱开枷锁一样被震开，一半被透过窗帘的日光照成白昼，另一半则深埋在幽冥马车的永夜里。
“在我眼里——”
“勇者就是一个只为对抗魔王而生的怪物。”
这时，远方的流云像停滞不前的沼泽，最远端扭曲成螺旋状的漩涡，似乎企图将一整片天空吞没，明亮的世界被沉睡魔咒击中，不断向地底陷落。
〈无人小镇中央大教堂—石雕修女之眼〉
“别再挣扎了。”
“反正你也逃不出去。”
埃洛伊擦了擦额头滚下的汗珠:“想想你之前说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再看看现在，你不觉得这种话很可笑吗？”
说毫不费力肯定是不可能的，但埃洛伊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身上没有一处伤口。魔器觉得自己相当委屈，宝贝武器被抢了不说，想逃跑活下去，还被勇者揍了个半死。“能不能直接给我一个痛快，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埃洛伊不打算用“喂”或者“你”来称呼他。“没有那种东西。”魔器一脸厌恶地皱了皱眉。“那样可不行，我们的关系……是日后还要再见的关系。”埃洛伊指了指手中的转换之镜，“既然没有，那我就替你取一个好了。就叫你‘小镜’，你觉得怎么样？”
“小镜，你觉得失去‘转换之镜’的你，还能战胜魔王，成为魔渊的主人吗？”埃洛伊替他摇了摇头，“就连一个局外人都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你怎么可能会不清楚？”
“但你是不是忘记了:战胜魔王的‘武器’，此刻就站在你的面前。”
“所以呢……？”被称为小镜的魔器睁大那双全黑的眼睛，“我并不需要听你一遍又一遍地阐明事实。”他捂住耳朵，因为他知道勇者说的话都是对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听到“挣扎”一词时毫无反应。今天，他死定了。
“等等……你刚刚说了什么？武器？”小镜抬起头，“你居然把自己称作是可以利用的武器？堂堂勇者，突然间这是怎么了？”
“我在和你谈一笔稳赚不亏的交易。”
“什么……什么交易？难道，你会让我成为魔王？但……但这绝不可能啊。”
“我的目的，不过是阻止魔王成为魔王。”
“而在这之后，这个位置谁爱坐谁坐，这都和我没有关系。”
“但你也知道，要让魔王成为魔王，你们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本来相互合作，还可以与之一战，但想必这应该只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奢望吧。”埃洛伊笑了笑，“比起相信你的同胞，我看起来是不是要更值得信赖一点？”
“我要你找到余下的碎片。”
“为了我，同时，也是为了你自己。就像我刚刚所说的——”他沉着而缓慢地拔出奥德劳戈之剑，“我们彼此都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武器。”
而唯一的区别是……
你还可以遵循着本能，肆无忌惮地挥舞；而我通往的结局，注定遍体嶙峋。
“是嘛？成交！”
“刚好……那个讨厌鬼很快就会来了。那你就委屈一下自己，要继续和我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咯。”小镜的语气活泼轻快，一点儿都不像身负重伤的样子。
“没关系。”
这时，埃洛伊看见艾布纳推开教堂的大门，将第一缕阳光带了进来。他眯了眯眼睛，可即便完全被光浸染，他黑色的乌发与灰色的深瞳，仍旧成为了“无法被照亮的存在”。
他激动地拍了拍掌:“顺带一提，那个讨厌鬼是魔王掰下魔心的一小瓣变化而来的。”
“他最擅长欺骗别人做坏事了，上次还想引诱我，让我直接闯进极北城中杀掉犄莉西。仔细想想，我们打得两败俱伤，而唯一清楚这件事情，事后又能站出来坐收渔利的魔，可不就只有他一个了么。”
“真的是……还好我忍住了。”
埃洛伊:“……”
这怎么可能忍得住。不用想都知道，他肯定是以为我会和犄莉西大打出手吧。这件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轻松。本就内战的魔器并不难解决，真正困难的……是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基础上解决这件事情。
这时，被关闭许久的系统收到了一条信息。
【来自:大贤者“迪比都”。】
【我来到了里斯威特帝国的地域，在用追迹面板检测魔力波动的时候，发现这里只是不小心被波及到的小范围区域。】
被波及？
埃洛伊皱着眉接着往下看。
【而魔力波动最强烈的地方，是在附近的一个转生塔里。哦对了对了，就是那个四翼天马全部消失的转生塔。】
【还有……因为这股魔力太过强大，所以面板上还显示出了他离开一段时间后的魔力轨迹。方向是——】
【极北。】
〈大牧国外围群青山脉—角羊兽屋〉
“你……”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啊？！”
乔恩将犄莉西拽进屋后，反而自己在一旁焦急地绕起了圈。先是从门后走到窗旁，又从窗旁走到中央，察觉到犄莉西在盯着他看，他又默默地躲到了里间。中途，狼尾巴不小心从身后伸了出来，察觉到后，乔恩又匆匆忙忙地抱紧尾巴藏了起来。
犄莉西的眼睛从房间左到房间右，最后落在了门后那一双黝黑的眼睛上。
“我认识你？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不记得我了？”乔恩失落地垂下眼睛，很快，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振作起来:不过这样也好，犄莉西不记得他，那他就能更自在地与她相处了。“没事，就是……随便问问。”
犄莉西直接坐到窗旁。她看见床上都是一些刚换下来的绑带，上面还有未干的血迹，乔恩的身体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像一个纯白的木乃伊。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好吧，她收回前言。木乃伊恐怖又诡异，可乔恩却一点都不可怕。“那你说说，我们是在何时，又是在哪里见面的？”
“！”说到这，乔恩立马就兴奋了起来。他三两步扑到了窗旁，像占地盘一样，将犄莉西圈在了怀里。“我是被你偶然捡到的。”
“我还答应过你，要努力活下去，变成一个对你有用的人！”犄莉西看见他的耳朵像弹簧一样突然蹦了出来，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她不由得伸出手去捏了捏乔恩的耳朵。乔恩全身一激灵，身体突然止住不动了。
“别摸我的耳朵。”
“如果你不想被我狠咬一口的话。”
“不是说要变成一个对我有用的人吗？”
犄莉西的指尖微冷，但乔恩的耳朵却被她碾得滚烫。
“这就忍不住想要反咬我了？”她拎着乔恩的耳朵，将他拖远窗台。“我就知道，就算是混血种也是有‘野性’的，体内的那份魔血不会让你轻易向任何人屈服，就算是魔王也一样。”
“不是这样的。”乔恩摇了摇头，“像耳朵和尾巴之类的地方很容易受伤，所以一旦被触碰到，我的身体就会启动一种‘防御机制’。”
犄莉西:嗯？怎么感觉他的身体突然变大了？头发和尾巴也变长了……好大一坨，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就像这样。”乔恩将下巴耷拉在犄莉西的头上，长长的狼毫像白色的丛林，他大口呼吸，她的眼前便起了白雾。绷带散落一地，未好的疮口流着脓血，粘了犄莉西满手。
“你……变成真正的狼人了？”
“算是这样吧。”乔恩长长的嘴角弯了弯:魔王的血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大，现在他不算是直立型狼，而是……“准确的说，应该算是魔狼。”
“你刚刚没有说错，我的确非常有‘野性’，但那不会是在你的面前。”
“你曾对我说过，我如果选择苟活，那这一辈子都会无法摆脱你的掌控。我接受了这种选择，所以可以向你示弱。”乔恩眯着眼，语气平缓而又沉着，他回忆起旧事，像清晨从一场好梦中醒来，满是愉悦。“我从没想过能在这里见到你，这真的是太好了……”
“好……痛——？！”乔恩哭丧着脸离开犄莉西的头顶，这个魔王还是像以前一样无情。
犄莉西:“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虽然听你的语气，感觉我和你在以前似乎见过一面，但……我并不需要你向我献殷勤。”对于自己迫切需要的东西，就算不择手段，犄莉西也会搞到手。既然舍得松掉，那就肯定是不太重要的东西。
“你之前生活在哪就回哪去吧。”犄莉西以窗为支点，将他踹到了床上，“还有，从我的头顶离开。”
“我不喜欢被压着的感觉。”
乔恩欲哭无泪:怎么会这样，这和他想象中的场景不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