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屈服者（四）
卢恩带着犄莉西在“魔市”里乱窜。两个人像在大鱼群里挤来挤去的小鱼，她紧紧拽着那只粗肥的尾巴，防止自己不慎走丢。
“喂，这……应该不是去角斗场的方向吧！”犄莉西用肘顶开一只人熊的皮毛朝卢恩吼道。
他扭头，用一脸“魔王居然也会说这种废话”的表情回道:“嗯？当然不是咯！”
“我没事去角斗场干什么？去送死啊？我可还想再上个几百年呢！”
“那你是要去哪儿？”“
卢恩抬起头，那一对大眼睛透着绿光，像两只晶亮的玻璃球:“去看热闹啊。你应该不知道……极北城中央那个像大楼一样的‘巨人木桩’其实是高阶魔的家。但对于我们这些低阶魔而言，那里就是一个‘移动式赌博看台’。”
“之前，正中央的高阶魔因为性格不合的问题经常打架。这七吵八打的，慢慢就把那木桩划分出了许多块大小不一的地盘。但……”
卢恩朝一个蜥蜴人同类打了声招呼后，高兴地翘起尾巴接着说:“但因为他们的魔力已经庞大到足够形成‘领域’，所以互斥的元素间会形成一道‘壁’，因魔力波动会不断地发生偏移，这也就是我刚刚说的‘移动式看台’啦。”
“城主的手下？还是契约仆人？搞不懂了，反正就是那头驴，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在魔力波动产生的‘壁’中间变出了像笼子一样的东西，这将那群高阶魔成功分隔开了。”
犄莉西看见卢恩拿出一张形似卡片的东西，那与人类交易完后的“票据”有几分像。但上面印着的图章千奇百怪，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低阶魔物出入魔市时必须要用的“身份牌”。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巨人木桩内，所有的高阶魔就像被关进了一幢幢小房子，它们难道都不懂得反抗一下？
“反抗？”听到这话，卢恩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为什么要反抗呢？他们在这里不仅不会被追杀，甚至还会被好好地保护起来……除了他们自己互相作死，没人能伤害得了他们！哼，可恶的高阶魔！要是……我生来也是高阶魔就好了！”
犄莉西并不同意他的说法:“这里就是一座将你们都囚禁起来的‘木桩监狱’。”
“不不不！”卢恩转了转手，那一串绚烂多彩的手部动作让犄莉西有些犯晕，“应该换一种说法——这里是我们的家。”他将自己的身份牌递给一束“铃兰”，它的枝灵活如藤，很快将他捏在爪子里的身份牌夹走了。
犄莉西没有号码牌，但它的枝条如新抽芽的柳絮，轻轻柔柔地拂过她的侧脸，就也算是放她进去了。
“这些啊，都是火兽族的‘狐小姐’送给城主的植物，但他一个都没要，之后又全数给她送了回去，然后她又再给送回来。”卢恩歪着头，“当时过去了多少天来着，反正也有了几个来回吧。几个回合下来，那位脾气暴躁的狐小姐也生气了，干脆把这些全扔在了外围，说‘我不要了全扔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然后呢？”
卢恩越走越快，他的脚下开始发出那标志性的“啪嗒啪嗒”声:“然后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呗。”
“那些花花草草都被城主捡回来，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样子……它们为我们服务，但同时，也会从我们的手中收取一些‘额外报酬’。”
看见垂下来的藤花张开花瓣，卢恩有些心疼地将自己的一片指甲掰断，随手一甩，扔进了花蕊里:“低阶魔就是血液、毛发、指甲这种带有魔力的东西；高阶魔就简单了，他们都不需要掰掉漂亮的指甲，只需要随便发火就行了，呜呜呜这差别待遇真的是太气人了！”
犄莉西:“……”
一座全是魔的“城”？
她仰起头，看见招摇的藤花像揽客似的晃着那数丛花瓣，叶子簌簌响动，像是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无人知晓的秘语。
远处传来一声低吼，声浪穿过回廊，倏地，她的掌心便多了一朵小白花。安静与焦躁，服务者与被服务者，虽然时常扭打作一团，却也不会引发真正的战争……
犄莉西猛然将白花捏碎成数瓣:这可不是她想象中的“魔城”。
“好了，到啦到啦。”
通往数个看台的走廊就只有这一条，周围乌泱泱一大片全是来看“笼破壁碎”景观的低阶魔。
它们挤在一起，太挤了难免会碰伤。那些身上长角的不怕，不长角但有厚毛垫着的也不怕，像卢恩这种既没角又没毛的蜥蜴魔，跟着一起挤进去那就是死路一条！
“我先在这里下了。你要是还想靠近去看，就跟着他们一块儿挤上去吧！”卢恩那小身板轻而易举地穿过“笼”跳到了“壁”上。
这面“壁”由土元素构成，坚硬无比，正好适合落脚。卢恩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就听见壁内传来几声酣睡呼噜，看来这片土系领域的高阶魔正在睡觉，估计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卢恩“嘿嘿”一笑:那就省得我找个好抓手的地方了，正好！
“咦？你怎么也跟过来了？”魔王不都很唯我独尊，该去最上层的那面壁翘着脚，好好观赏一番的吗？
犄莉西:真是个好问题。我这个路痴今天要是上去了，估计就别想再下来了。
“我对你看的那些东西没多好奇……一码归一码，说好了，你乖乖看完，之后就要带我到角斗场去。”
“嘤！知道了！”卢恩的眼睛缩水了大半。这话还真是不合时宜，你难道就不能晚一点再说吗？我看好戏的心情全被你给搅没啦！
“你刚刚说那些景观在上层对吧？”犄莉西极目远眺，可也只能看见一个个蘑菇伞状的看台，颜色深浅不一，这就是它们唯一的区别。“这里离上面那么远，你看什么？”
“等‘笼’因力量不稳定而消失的时候你就知道啦。”
卢恩将腿搭在自己的尾巴上，他悠闲地向后仰躺:“到时候那些看台会像剪影一样飞速移动，魔力的强弱与交战，可以通过这个看出来。”
”但……要是他们打得激烈点那就更好看了，因为……”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笼转瞬便消失了，像是变了个精妙绝伦的魔术。失去了这一重桎梏，平台开始缓慢移动，犄莉西用骨翅的尖端稳稳扎牢，发现这个地方还不只是“会移动”那么简单。
卢恩:“吼！高阶魔的领域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他们会本能地排斥异己，而对那些讨厌鬼，则是强势出击。
其中一面壁突然蹦出耀眼的绿光，左端是如光点般的钻石星尘，另一端则是大开大合的血盆大花，“今天最活跃的魔力分别是——‘地面的桑德拉斯’和‘高木的格列鲁托’！”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个“小精灵”，她活跃在高处，动情地开始解说，“这两个因为胡须极为相似，都以为是对方在学自己，所以，排斥度达到了……震惊全魔的200！”
“到底哪一方会先因打不下而罢手呢？好，那么，现在开始下注吧！买定离手，概不退换哦！”
犄莉西:“……”
好吧，现在她大概知道这里是个什么鬼地方了。低阶魔以看高阶魔打架为兴趣，她真的难以理解这种爱好。喜欢归喜欢，真要拿自己的所有物去换，这就显得相当愚蠢了，“卢恩，你应该不会……”
卢恩:“我赌……我赌！呃，赌啥好呢？啊！决定了！我赌蜥蜴食堂里面……那块放太久而熏焦的‘火魔肉’！”
犄莉西:“……”她就不该对这只不长脑的蜥蜴抱有什么不必要的期待。
突然，两片巨大的阴影于头顶降临。她看见两只巨大的魔物的身体缠斗到了一起，像盘曲的虬枝，尾羽高悬，张扬舞爪地挥舞着胡须。
他们没有爪子，但尖口一张，就从牙中喷出了庞大的魔力气流。土元素的魔力气流透着铂金的亮，丝丝缕缕都像擦亮出鞘的银刃，而木元素则像最浓稠的焦土，狠狠撞击，而后层峦翻覆。
吼叫从最上层起始，一路贯通到了最下层，看台来回穿梭，像在各式各样的蹦床上左右弹跳。犄莉西感叹了一句:“这就是笼破壁碎？”
的确少见，可相似的东西也不是没有。
耳旁传来卢恩的喊叫，犄莉西厌烦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你们真的好吵……如果是我，我真的会忍不住用那身体把你们全给抽飞！”
“不会不会！”卢恩“咯咯”地大笑起来，“高阶魔一般不把低阶魔放在眼里的。就像你，你会把沿途的一根草放在眼里吗？”
“会啊。”
只要足够奇特，或者……她突然能够对它“提起兴趣”就好。
“……”
卢恩没想到犄莉西居然真的会这样做，而且，她还是一个魔王:“那……那你还真是挺特别的啊哈哈。”他挠着头，还想接着往下说些什么，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说出来的话竟然全部“失真”了。
犄莉西皱起眉头:“……为什么突然说我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人？”这番话真是莫名其妙得让她不爽。
卢恩赶忙摆了摆手，本想说句“不是不是”，结果吐出来的话却变成了“你就是你就是”，眼看着犄莉西的脸越来越黑，他要被自己这张破嘴给气疯了。
但……这似乎不只有他一只魔才这样。
刚刚还扭打在一起互相骂架的“地面的桑德拉斯”和“高木的格列鲁托”突然开始相互夸赞，甚至一句比一句甜蜜。
这对双方都是一种耻辱，他们快要被恶心吐了！
高阶魔的盛怒之下，低阶魔也开始变得相当古怪。
他们原本是在高喊着“打起来”“不要停”之类的话，没想到在眨眼间全变成了“快停下”“别打了”。高阶魔最讨厌被命令，这种话无疑是在他们那炸药桶脾气上再浇把热油。
“啊……！难道是……那家伙从角斗场出来了？但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啊！”卢恩一脸不安地啃着手，“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要赶紧跑了！”
“再待在这里，我会被那些暴怒的高阶魔给撕碎的！”
犄莉西还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道炙热的白光就如万钧雷霆，落在了她的眼前……
〈地下城〉
“埃洛伊，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看到的事情？”
克利谢十三世在地下城内与他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的异次元系统在这段时间里进行维护，魔力不稳，中央那座囚禁着魔物的笼就会短暂消失……”
“而你……偏偏又在这种紧要时刻把蝙蝠小丑给放了出来，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一拍桌，将桌上的草纸震得翻了几个跟头。
“你可别告诉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在忠心耿耿地为那个‘恶魔魔王’做打算！”
埃洛伊毫不否认，还大方地耸了耸肩:“是啊，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那你的‘初衷’呢？！你和我说过的那些‘美好愿景’……全部都是假话是吗！”克利谢十三世十分愤怒。
他就这样，傻乎乎地被这个男人欺骗了那么多年，而曾经以“代理城主”一职为荣的他，看上去又是那么地“愚蠢”。
“不，不是。”埃洛伊其实不介意克利谢十三世对自己恶语相向，他也完全不介意自己的行为被他人误解。
但他觉得有必要多嘴解释一嘴，不然……这个人的兔耳朵就又要被气得打死结了。“这不是在‘推倒一切’，如果情况真到了那种程度，我会出面制止的。”
克利谢十三世一歪头:“那你……这是为什么？”
“说简单点，这应该算是一个勇者给魔王的测试？”
他想看看魔王会不会因自己的愤怒，而将他们辛辛苦苦建造的这个地方毁于一旦。
埃洛伊的手掠过桌面，上面恰好摆放着克利谢十三世拿出，但未合上的《北部魔物名单》:“不止是你，我也需要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所坚持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他的视线从房间转到了窗外，远方，交错的闪电与雷光划破阴沉的天空帷幕，为尚未开场的好戏铺垫阵阵嗡鸣:犄莉西，证明给我看。
证明我对你的执念是正确的，证明你身体里流淌的那份“血液”，与真正的恶魔“并不相同”。
这与异次元系统交给他的攻略任务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关系。因为，他已经决定要抛却这些，发自真心地去爱她。
但……
埃洛伊将头贴上那扇厚厚的落地大窗:传说中，勇者与魔王两者注定为敌，结局只有两败俱伤，或是一死一活。
“唉……”想到这，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可怎么办呢？
勇者居然爱上了自己唯一的死敌。
只要对上那对漂亮的金色眼睛，他的心就软烂得一塌糊涂，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巨人木桩内部〉
蝙蝠小丑已经不见了，可纷飞的战火却还在不断蔓延。
“你一直畏惧的这些高阶魔，他们很强吗？”
犄莉西侧身躲过了一道横劈雾刃，再一个凌空小跳，躲过了一道竖刺木突，同样的动作她已经重复了很多次，这些不相融合的元素四处狂轰滥炸，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个“封闭战场”。
卢恩:“废话！你看到这些东西后，还觉得他们不强吗？！”
突然，二人的眼前出现了一团大火球。他吓得腿软，直接一屁股直接坐了下去，这一坐好死不死压住了尾巴，他没忍住，又跳起来嗷嗷大叫，同时，头顶上那几根稀疏的残毛已经被飞过的火球烧糊了。
“啊！我漂亮的毛发啊！蜥蜴族本来就不长毛，好不容易养出这么几根，就这样被他们烧没了呜呜呜呜！”卢恩手脚并用，趴在地上，湿热的眼眶欲哭无泪。
“对……对！这对我来说很强，但对你来说可不是这样！”卢恩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你完全可以像之前对付火魔那样，将他们全给宰了！”
犄莉西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可以是可以，但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两只火魔是不知死活主动招惹，跟这些高阶魔可不一样，这一点她还是分得清楚的。
“啊……”卢恩那两眼玻璃球失去了色彩，变得黯淡无光。“那魔王你……你打算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站在这里看着？”
“看情况。”犄莉西回。
“看什么情况……比如？”卢恩看见一只镰鼬正攀在巨人木桩的内壁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他吞了口唾沫，“那什么啊，魔王啊，你不爱去自找麻烦这我能理解，可……可是现在这个混乱的局面，总会有那么些高阶魔主动来找你的麻烦的！”
镰鼬的尾巴在空中悠然一转，卢恩大叫道:“哇！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趴下，快趴下！”
“趴下？”犄莉西也看到了那只镰鼬，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讥讽一笑，“可别搞反了，我是魔王，他们才应该都给我趴下才对。”
“高阶魔的领域……？”
犄莉西伸出手，她的指尖轻而易举地穿过那道扭曲的风:“这种东西，不过就是一层薄纸。”
一个抬眸，她已经越过所谓的壁，来到了镰鼬的眼前，犄莉西用拇指指了指木桩外的空地:“滚出来挨揍。”
“如果你不打算从家里出来——”犄莉西笑了笑，“那就……别怪我用魔剑直接把你的家劈成两半了。”
镰鼬:“……”嘤？
卢恩:“……”嘤？
不对，魔王揍的又不是我，我跟着他嘤什么嘤？！不对不对，我要说的话本来不是这个……
魔王，你说得很好！相当解气！但……恐怖也是真的恐怖啊！把这个地方劈成两半，那我也一命呜呼了，不要啊！！！
十分钟后。
“这里面怎么一个能打的都没有？”犄莉西拍了拍手，“你确定他们真的是强大的高阶魔？”
卢恩颤颤巍巍地开口:“是……是啊。”
他能说自己刚刚在恍惚间，突然幻视到了那个恐怖的“极北城城主”吗？
因为魔王现在的所做作为，真的与先前那个人类别无二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