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屈服者（一）
犄莉西一回头，就看见了一柄箭矢向自己刺来，她微微侧头，轻松地躲了过去。既然对方不问来意就直接动手，那她也不打算和他多废话。
“你掉的东西，还给你。”
她一个反手握住箭柄，沸腾的魔王之血飞速运作，犄莉西合拢五指，借力打力，真将它原封不动地原路送还了回去。
“唔……人呢？”她那双微垂的灿金眉眼略抬，速度只慢他一步，就已经完全寻找不到树上藏着的人了。但，使用魔力后遗留下的痕迹是不会骗人的。
凌冽的寒风走了个弧，犄莉西扭头与他身形相撞，与横在脖子间的红发一齐到的，是一把荆棘铸成的短制匕首。只要她再向前一步，苍绿墨刃就能将她的头颅利落切断。
“别动！”对方开口，犄莉西这才发现对方居然比自己还上矮一个头。“你站在这个地方鬼鬼祟祟的，是想要干什么？”
小孩子？不……这个声音很明显是一个成年体。但现在……“他是谁”这种问题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问题是……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鬼鬼祟祟的了？！”犄莉西气愤地露出锯般的尖牙，她咬唇，抬手握住匕首尖端，企图将那碍眼的武器整个抢到自己的手里。鲜血从指尖疯狂涌出，顺着她的手掌不断滴落，在即将触地时融化成黑雾，将身前的精灵团团围困住。
“这股力量是……！”
察觉到周身发生的异动，他立马原地起跳，向树旁大步后撤，可那黑雾就像有自我意识一样紧紧缠着他不放，从匕首上至手臂，没有任何东西的阻挡，它一路猛进。
“好痛！你对我做了什么……好痛啊！！！”
精灵少年开始嚎叫。他的手臂像被放进锯齿兽的大嘴里品尝一样，每一块皮肉被硬生生地撕扯烂，疼痛直入骨髓，被敲击、被吮吸、被咀嚼，他捡起地上被甩掉的短制匕首，向手臂上那乌青发黑处狠狠扎去。
见他自断了刚刚握住匕首的手臂，犄莉西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收敛起自己的吞噬之力，黑雾逐渐散去，而那位不自量力的精灵少年痛苦地跪在地上，捂住伤口，抽气不止。
“魔王……”只有魔王才能使出这种纯粹的暗黑力量，“但……你为什么没有直接把这里夷为平地呢？还是说，在与勇者经历了一场恶战之后，你的恶劣本性已经全部被他磨平了？”
犄莉西:……头疼，她有说过自己要把这里夷为平地吗？为什么这里的魔物都像是不会交流一样呢？
“你似乎提到了勇者……，虽然我现在还不打算去找他，但提前了解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你口中所说的那名勇者，是谁？”
“噗嗤——这可真是有意思！明明身上不停地散发出一股邪恶又强大的暗黑力量，但脱口而出的话却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身为魔王，居然还需要向其他人打听勇者的下落……”
“活的够久，还真是什么奇观奇景都能看到。”
犄莉西皱了皱眉:又是一个令人生厌的精灵。
但与地上跪着的那个不同，他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体，似乎活得年岁也相当久远了，那双平古无波的水绿色眼瞳中已经掀不起一丝波澜。他扭头与地上的少年搭话:“快点拍拍屁股起来，谁叫你乱逞能出头的，活该。”
“亚撒，你！我……我都这么惨了，你居然还有功夫笑话我？！”精灵少年一气，本就疼的伤口更痛了:这个人别的不会，就擅长往自己人身上撒盐！“快点来帮我疗伤！”
“你叫我帮忙，我就一定要帮么？”亚撒反而交叠起手，好整以暇地靠在树旁，静静地看着，“除非你答应我，这种事情不会再有下次，不然……你就等着流血至死吧。”
“喂！你这也太过分了吧！”
趁两个精灵争吵不休的间隙，犄莉西仔细地将他们从头到尾观察了个遍。他们似乎同属于精灵中的暗精灵一族，但与其他暗精灵不同的是，他们的头发与指甲都是白化后的颜色，像黑羽绒身上兀自冒出的白色片羽。怪异，但又十分醒目。
精灵族与天马族一样，都是出了名的爱驱逐异己。不难猜到:他们被驱逐出族后无处可去，最后就只能跑到这极北城来了。
犄莉西:“你们被驱逐出族后也是这样……见人就打的？”
“不不不，你想多了。”亚撒摇了摇头，“只有他——毕普夏才会这样。毕竟掐头去末，他才活了几十年，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幼年精灵。”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亚撒弹了个响指，一只长腹纹鸟飞到了他的手上。
周围吹起一股柔软而温和的风，这在凌冽的极北城外围格格不入。纹鸟支起翅膀，头尾相衔，将身子化作绑带，紧紧地缠绕在毕普夏的胳膊上。
伤口的血很快就止住了，但……犄莉西咂吧着舌头:她刚刚在使用魔王之血内的那份力量时，没忍住用「吞噬」把他的力量洗劫一空。
“虽说你不认识勇者，但你对我们的存在也没有太过惊讶呢。”
“对你们惊讶？我？为什么？”
犄莉西早在转生塔的魔法书中就有看到过暗精灵的传闻:传说中，精灵族诞生于森与林中百兽之间，而召唤兽类就像呼唤同伴，对他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了。
毕普夏一听见亚撒说他“乳臭未干”就来火气:“哈——！你什么时候把我看作是幼年的精灵了？和你不一样，就算我的身体是幼年阶段，但我的心理也已经成年了！”
他一巴掌拍掉亚撒放在头上的手掌:“我说的有错吗？这个魔王就是有问题！”
“不然好端端的，她跑来这个地方是打算要干什么？总归不可能是来参观，或者是来玩的吧？”
犄莉西:真是巧了，我也想知道埃洛伊执意把我带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但……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真是可笑。极北城什么时候变成你一个人的地盘了？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那么多无聊的理由。”犄莉西说的话让毕普夏又是心头一哽。好死不死，亚撒还在一旁应和着发出几声憋笑。
“你……你们！”他迟早要被活活气死。
本来嘲讽他的精灵里有亚撒一人就够自己受的了……现在倒好，又多蹦出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女魔王！
犄莉西没有管毕普夏那一脸酱紫猪肝色，她接着自己的话问道:“别只光顾着问我，那你们呢？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毕普夏:“切——！我们凭什么要乖乖告诉你这些啊？！”他前脚才刚刚说完，后脚同伴亚撒就成功“叛变”了:“去吃饭。”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城内那间简陋的黑屋子:“那里是一个叫蜥蜴食堂的地方。里面的蜥蜴兽人叫‘卢恩’，他的战斗力很弱，在极北城内属于最底层。为了不被其他的魔物们撕碎，卢恩和他的弟弟就在这里建起了这个食堂。”
魔物食堂……？
这种事情犄莉西还是头一次听说。顿时，她眼中的金光大盛，看向亚撒的眼睛都多带了几缕星光。
“亚撒……你别……！”毕普夏本想阻止他接着往下说，可没想到亚撒直接给犄莉西交代了个底朝天。
这个精灵……突然间是怎么了？难道……因为对方是传说中的魔王……他害怕了？不应该啊！
亚撒摊了摊手:“你也知道，魔物们吃东西并不会像人类一样讲究，大多数是直接生食，味道既单调也不美味。”
“但蜥蜴人卢恩不同，他会熟练地运用「指尖火苗」将食物烹饪成一道美味佳肴，只要大家自行准备食材，在清晨带去食堂就好。”
犄莉西大感震撼:“「指尖火苗」……不就是低阶火系魔法吗？号称‘魔窟’的极北城里难道找不到第二个会用低阶火系魔法的魔物了？”
“嗯……”亚撒此前并没有听到过类似的问题，他还真扶额仔细思考了一下:“有应该是有，只不过那类魔物肯定不屑于去使用吧。”
“仔细想想，比起‘烹饪出美味的食物’，那些暴躁的火魔平日里更喜欢干的事情是‘把一切不称心之物全部烧焦’。”
犄莉西:“……”火魔们居然这么暴躁？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看来，她表现得的确不像一个“凶恶残暴”的魔王。
“话说多了，你要不要亲自去看一看？”亚撒指了指黑屋子，但看到犄莉西两手空空，他又陷入了另一番沉思。
“喂！你该不会是打算把自己刚刚捕获的猎物分给她吧？！”毕普夏立刻站出来大吵大闹，他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亚撒把猎物拱手相让，这时，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噜噜附和着“抗议”，他现在饿得能生吞下一整头森林巨狼！
他扬了扬拳头:“不行，绝对不行！我不同意！”
“毕普夏……”
与毕普夏不同，亚撒完全不介意这种事情。他每次去猎的猎物，完全足够填饱两只暗精灵饥肠辘辘的胃，甚至还能吃剩下许多。而多的那些通常都会分给卢恩和他的弟弟，他们最常对亚撒说的话就是“别给了别给了，你们上次送的那些我们还没吃完呢”。
亚撒:“别这么小气。”
“你们自个儿留着吃吧。”犄莉西压根就没打算收，她还没有沦落到要从暗精灵的碗里扒剩饭剩菜吃的程度。而且，她今天只是想来地面转上一转。“我去蜥蜴食堂附近看一看。”
“等等，现在是……！”亚撒还来不及开口，犄莉西就已经走远了。毕普夏叉着腰，斜睨着她离开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我没记错的话，现在应该是‘火魔’那帮家伙的进食时间对吧？”
“刚刚我们不还在猜测她到底是不是魔王么，而这正是验证的好时刻啊。”毕普夏踮起脚拍了拍亚撒的肩膀，“你就别瞎好心上去拦着她了，那么担心一个魔王干嘛？”
“难道……你打心底里不认为她是一个魔王？”
“嗯。”亚撒点了点头。
“不过……或许你说得也对，这种事情其实谁也猜不准，不是吗？”
这个世界上的既定法则只要一牵扯到魔王，似乎就会出现什么问题。比如，本该在“千年一役”死掉的魔王事后竟奇妙地复生，又比如，早早出世的魔王在遇到勇者后竟被无情地戳破冒牌货的身份……
〈极北城内-蜥蜴食堂〉
犄莉西走近看才发现，这里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同时，也比她想象中的要破落。
那两根粗大的乌木边缘已经被烧焦成凹凸不平的黑炭，光是从旁边走过都能听见它发出“嘎吱嘎吱”的散架声，这样的屋子到底是怎么建起来的？
“活天花板”见犄莉西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去，以为她是不懂得掀开布帘的“低能低智魔”，它特地伸出长舌，亲切地为她卷起了布帘。发现她是没见过的新客后，它高兴地“咯咯”怪叫，这一叫让它的尾巴稍稍松了点劲，整个蜥蜴食堂差点“就地倒塌”。
犄莉西:……原来屋子的支撑点是“你”啊，难怪这里叫“蜥蜴食堂”。
“！”她往前踏出一步，但还没走进去，迎面就砸过来一个喷吐着火舌的大火球。
犄莉西站定在原地，丝毫不躲。
既然里面的魔物愿意给她白送魔力吃，那她为什么不愿意要呢？犄莉西屈起食指，朝虚空中一个弹指，「暗黑空间」应声而出，像一张永远填补不满的大口，它轻而易举地将大火球全数吞进肚内。
现在的她，随便吞个中级魔法已经不在话下了。很快，犄莉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愤怒的吼叫，叫声不像荒野的野兽，反而更像一堆沾油木炭在烈火里迸发出的尖锐爆音。
“啧，那个烦人的家伙，她怎么还站在外面不走？！”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已经把她赶走了吗？难道……你的力量已经变弱了？哈哈哈你算什么火魔！”爆音越来越大声，犄莉西听得出来，他们在向这个方向走。
“住口！现在是相互吵架的时候吗？还是说，你又想被我在熔岩山洞里揍一顿？”
“吵架？当然！任何时候都是吵架的好时候！你少给我拿上次的失误唧唧歪歪，你分明就是变弱了还不让我说！算了，等解决完那个打扰我们吃饭的混球，我们再打一架也不迟！”
黏腻的不适感袭来，犄莉西抹了抹湿漉漉的脸颊:奇怪……明明还没看到他们的影子，我为什么已经开始出汗了？
“就是你这个小不点？”
哦……原来是高阶魔物“火魔”啊。犄莉西一甩手，大颗汗珠顺势从指尖滚落:那自己会变成这幅模样也就不难理解了。
火魔们居住在熔岩山洞里，熔岩是他们的枕头，岩浆是他们的被褥，天天拥火入眠，让他们对火的抗性与运用都强大到了一种极致。不仅如此，火魔们都是个“自走型大暖炉”，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温度就会飞速飙升……犄莉西的眼睛不自觉地向下一瞥:想必，那些乌木树根卷起的黑色伤痕，就都是他们的杰作吧……
“你们……不要站在食堂的门口打架啊！要打出去打！出去打！我的食堂呜呜呜……辛辛苦苦建的……就这样被你们给毁掉啦！”
犄莉西:……我们还没开始打呢。
一个拿着勺子的直立型蜥蜴跟在火魔身后摇头晃尾，他全身通红，看上去已经被热到失去理智了……估计他就是亚撒提到的“卢恩”吧，犄莉西想。
“对了，你们刚刚说什么来着？”卢恩的疯言疯语比这两个“大块头”更吸引人，犄莉西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火魔:“……”
“你居然敢无视我们？！”
其中一只火魔朝犄莉西伸出手，架势就像是要将她牢牢攥在手心，然后一口气捏爆一样。他要让这个瘦不拉几的“小不点”立刻原地消失！
犄莉西已经被热火烤得相当烦躁了:“……火魔肉能吃吗？”
“什么什么？”卢恩像被当头一棒，他一个激灵，一下子就清醒了，“什么火魔肉……你该不会是……要把他们给杀掉炖肉吧！”
这两个光吃白食的火魔居然还会有这一天？！
卢恩苦火魔久矣。若是他们能消失，不知道会给他的蜥蜴食堂省去多少麻烦。他举起小勺，当机立断道:“能吃！只要是经过我手的食材，无论是什么，包管能吃！”
十分钟后。
毕普夏:“呃，这摆的是……什么？”
卢恩叮里哐啷地一口气在地上摆了十几个大石锅。石锅下没有加任何木柴甚至是火种，但里面却咕嘟咕嘟地煮着红汤，在飘散的热气底下，汤面浮散着鲜亮油光，看着垂涎，闻着也香。
“这个啊……这是自热石锅汤！是蜥蜴食堂新出的菜品哦吼吼吼！”卢恩啪嗒啪嗒地忙活着，说到高兴的地方，那一对肿泡的大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毕普夏看不下去，就往远处稍稍挪了一下。
“我和你们说哦……这道菜不需要使用魔法，全靠食材本身就能实现自动加热，越煮越软烂，越煮越香！正好你们来了，一定要尝尝看啊！”
“啊……就是有点烫，只能小口小口喝，千万别大口大口喝，也别喝太多，喝多了嘴巴和胃都会有一点点难受。”
“还有还有，肉太烫了最好也别吃，如果直接吃掉的话，肚子好像会直接被烧穿烂掉……”
亚撒:“……”
“你实话告诉我，这道菜的食材到底是什么？”他心中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是……火魔！”
你说什么？！毕普夏与亚撒面面相觑。
“是那个魔王，他居然把火魔给杀掉了……可火魔不是……怎么办？”
毕普夏只是在脑中稍微想了想“那只魔”的表情，就觉得整座极北城都要完蛋了。
“怕什么？这不正好说明了她就是传说中的‘魔王’吗？”与毕普夏的害怕不同，亚撒反而微微一笑。
他在这片土地上活了太久，久到已经彻底分不清时间与年岁的概念，魔王的到来能够打破一切平衡。就像食物中那抹股诱人的香甜味道，即便他明知那是危险的，却依然会忍不住为她所吸引。
“瞎说什么！我可没有在害怕！”毕普夏反驳道。他能说:自己在那一瞬间感到了一丝丝久违的“亢奋”么？
“暗精灵一族”身为精灵族的变种，追求混乱与迷态是烙印在骨血中的本能，而生为变种中的“变种”就更是如此。
他们不执着于残暴而血腥的杀戮，也对打架一事提不起什么兴趣，但他们喜欢危险，喜欢刺激，喜欢在最锋利的刀尖上起舞的魔。单单只是坐在旁边看着，都会让他们热血沸腾。
毕普夏咬了咬薄薄的嘴唇:“如果，我们对魔王说出这种话是不是会显得很奇怪？”
“当然会。她估计会因为听不懂而直接把我们给杀了。”亚撒放下碗，“但魔王的致命弱点，就是她那份强大的力量。”
“这片大陆上诞生的强大力量，没有一份不会喜欢忠实的观众。”
“你在说什么鬼话？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啊？”毕普夏挠了挠头。
“笨。”
“我要去对魔王说:我倾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