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生产队大队长刘广平刚从瓜田里回来,闻言浓眉倏然紧皱。
傅家和王家那点纠葛在白家村传了几十年,虽说互相看不顺眼,倒也相安无事,怎么一晚上的功夫晨寒就差点被打死了?
“晨寒媳妇你进来慢慢说。”
云娇娇当即品出味来,这大队长不相信当她瞎嚎呢,那就更不能慢慢来了。
她本就长相极美,一抽鼻子一抹眼泪显出楚楚可怜的娇弱,好似下一秒会直接晕过去。
“我眼瞅着王武拿铁锹朝晨寒头上砍,连过去推一把都来不及。铁锹磨得跟刀一样,砍进去抽出来,肉往出翻,血往出喷,人当下就昏了,幸亏魏叔一家子帮忙把人送去卫生所,路上连后事都交代了,我都不敢和侄子说,他那么小,没爹没妈,就叔叔这么一个亲人……”
云桂香听的心惊肉跳,这该死的王家差点毁了她的阔太太梦,立马帮腔:“大队长,我姐夫是什么人你最清楚,王家太欺负人了。他们这是杀人,得报公安拉去枪毙。”
她想到什么轻轻推了一把云娇娇,气急地问:“你怎么没把人堵在院子里?那是证据,公安来了直接押去坐牢。姐,关键时候怎么这么糊涂?”
云娇娇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一片焦急:“大队长,那我们赶紧过去看看吧,我寻思着人又不会跑,就跟着去了卫生所……”
云桂香打心里看不起这个早死的蠢货,看似好声好气关心,实则在心里惋惜,王武应该拿铁锹砍了她才对,出声打断:“小偷会等在原地给你抓吗?”
村里人经常拿她们俩做对比,云桂香招人喜欢,再加上刘秀芬宠,举止神情间带有几分盛气凌人。
云娇娇大而黑亮的眼珠泡在一汪潭水中,左右转了转,又挤出一串泪珠,小声地解释:“魏叔一家子,还有隔壁的林老伯都看到了,我想公安问起,他们没道理帮王家不帮我们。”
沈国昌见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睨了云桂香一眼。
“人命关天,换成谁都得乱方寸,追究过去没意义。云娇娇同志说的对,有目击证人作证,他们没法赖。”
云桂香正好对上沈知青不悦的目光,低下头在心里骂了句狗男女。
“大队长,我看当务之急是先去王家,把来龙去脉了解清楚,我去县里请公安。”
刘广平很尊重这些有文化有见识的知青,点头应下来。
云娇娇客气道:“麻烦沈知青了。”
沈国昌的心被这道娇柔抽噎的婉转嗓音狠狠地撞了下。
正说着傅俊刚一边跑一边哭撞入她怀里,抱着她的腰摇晃:“婶婶,小叔不会死对不对?呜呜呜,我要打死那些坏人。”
这场面任谁见了都心酸,这一家子真是又穷又倒霉。
魏婶气喘吁吁地追过来,摆了下手:“不用去了,白俊两口子动身去县里报案了,社员把王家围了,就是王武不见了。”
刘广平瞬时脸色如寒冰,闷声大步往王家去。
他这两天烦心事有点多。
田地里金灿灿的麦子就要熟了,夏收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任务,事关全体社员能不能吃饱饭。而夏收的头号敌人就是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雷雨天气,公社气象站监测到最近可能会有大雨,为此公社主任也召集各生产队长开会,提出指示:务必圆满完成夏收抢收工作!
夏收工作还没安排,瓜田又招了贼,昨晚亲自守了一夜,腰杆还没挺直,又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云娇娇揉了一把侄子的头,接过他递来的纸放进贴着胸口的口袋,用手背压了下,带着孩子匆匆追上大队长。
这会儿社员没心思下地,全都挤在王家门口朝里头张望,云娇娇还看到站在人群中脸色惨白的程老大,就差把昨天晚上做了什么写在脸上了。
王家媳妇孙女待在逼仄的里屋不露面,王家四兄弟蹲在墙根边,神态各异,任凭外面的话说的多难听,要么抱着双臂补觉,要么垂头数蚂蚁,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邻里关系不和,为了芝麻谷子的事大打出手是常有的,拿家伙砍人在小村子可就骇人听闻了。王家的女娃们好几个到了说人家的年纪,又当贼又杀人的做派一传出去,哪家还敢问询?
偏人家沉得住气,一时把看热闹的给搞蒙了。
大队长一来,社员自发让出一条路,见跟在后面的云娇娇和傅俊刚眼睛都哭红了,直呼可怜。
刘广平径直走到拿着烟杆抽烟的老人面前,开门见山地说:“王武打伤人这事得给傅家一个说法,他人呢?”
王老头越过他睨了眼身后的女人、孩子一眼,烟杆在地上磕了磕,叹了口气,摇头说:“没见回来,要知道这小子搞这么大的麻烦,我就不让他去了。好心办坏事,你说这……外甥媳妇儿,晨寒咋样了啊,伤得重吗?你放心,这事儿我们认,晨寒养伤的所有花销我们都担了。”
刘广平当即吩咐几个身强体重的社员去找人,一时间哗啦啦的人走了大半。
王老头布满道道深邃沟壑的枯败面皮僵了下,随即恢复正常。
“这不要脸的老东西,看我不……”
云娇娇拉住撸袖子的魏婶,轻轻地摇头,示意她不要管。
魏婶一脸不解和茫然,心里再好奇还是把手放下来,安静地站在一边瞧着。
云娇娇颇有兴味的打量这个枯瘦精明的老人,扯了下嘴角,穿来没几天就碰到这么个老狐狸,明摆着耍无赖,想轻飘飘的把这事揭过去,那就试试看。
她揽过侄子的肩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柔柔弱弱的,惹得门口的社员动了恻隐心。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剩个女人孩子,别人可不就是可着劲儿的欺负。
“老王家的,你们大半夜拿着家伙到人家院子挖什么宝贝?”
“你们干的事渗人的慌,万一哪天窜到别家刨地,这日子还能过吗?”
王老头两手拍了下大腿,唉声叹气道:“咱们都是老邻居了,我家怎么可能做那种坏良心的事。外面传的那些话我都听了,我真哭笑不得。傅家日子难过,我们家有什么好惦记的?这是我的私心,拖累了几个孩子。”
王老头朝屋里吆喝一声,几个孙女把屋里的小板凳全拿了出来,招呼着大队长一行人坐。
“我这阵子晚上总梦见我那老哥哥,他让我别记挂过去的事,帮着照顾下家里的孩子。老哥哥开口了,我能不管吗?当初那点误会两家人几十年没来往,我冒然上门讨人嫌,就想着让几个孩子去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云娇娇眼底的光闪了闪。
这块姜不光老还够不要脸的。
不管信不信,他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轻而易举得到了那些摇摆不定的人的好感。
看来这一家子在进傅家院子前就已经打好了算盘,说他们偷,也没拿到任何东西,反而把傅家埋的屋子给清理的差不多,怎么看都是傅家得了便宜,也让人拿不住他们的把柄。
“我原本还想着做好事不留名,没想到让大家伙见笑了。外甥媳妇咋不坐啊,这头上伤还没好,一会儿让你舅妈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
吃的,好吃的!
她才不稀罕。
云桂香被云娇娇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样给气死了,早死鬼能不能死的更早一点,别杵在跟前碍人的眼。
这王家老头子是个厉害的,她到底年轻,又不能撒泼哭闹坏了名声,哪怕心里再急她也不好出头。
有的社员反过来劝云娇娇:“人家也是一番好心,兴许是你家晨寒反应太大了,话赶话堆在一块了能不吵吗?都是血气方刚的小子,都兴拳头见真章。老王家的,你们可得准备好吃好喝的给人晨寒压惊。你家王武也得管管了,没个分寸。”
“你说的对,孩子就不能惯,惯的没章法不知天高地厚了。等那小子回来,我不把笤帚给打断,我就不认他这个孙子。”
王武明明是犯罪,依照法律要判刑的,这老头仗着年纪大欺负人,硬要把黑的说成白的。看来接下来给社员普及法律知识也是重点工作。
沈昌国看了眼傻愣愣站在那里不吭声云娇娇,委屈就像咕咚的水泡泡冒个不停,不禁对她又多了几分同情。
眼下大队长不开口,他暂时也不好插嘴。
刘广平揉了揉眉心,咳嗽一声,嗓音沙哑:“王武伤人逃跑,不知悔改,影响太过恶劣。他主动投案自首还好,要是被公安同志抓到,蹲几年大牢没跑。”
王老头闭了闭眼,重重地点头:“那个兔崽子惹出来的祸,不管什么结果他自己受着,公安同志给什么处罚,我们都认。我还是那句话,晨寒的医药费、营养费我们都担了。”
云娇娇的舌头绕着牙槽转了一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刚才教她大方慷慨的社员,正巧一转眼看到王老四神色慌张的往后院看,她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滚了几下,一个猜想随之浮现出来。
社员凑在一起嗡嗡蚊子哼一样,有羡慕云娇娇平白得钱和粮食的,也有感慨王老头在快入土的年纪终于良心发现亏欠傅家了。
刘广平看向云娇娇:“娇娇有什么话说?有要求只管提,只要合理,王叔不会拒绝。”
王老头附和着点头:“不会,不会,我们理亏,只要能做到,我们肯定满足。”
云娇娇的嘴角向上扬了扬,娇俏动人的小脸却带着苦涩:“晨寒受伤的事,我相信到时候公安同志和大队会给我一个公平公正的答复。我还有个事情得麻烦大队长,就是我家房子塌了的事儿。”
云娇娇话音才落,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一堆人七嘴八舌,冲着她指指点点,恨不得把她的背戳出个窟窿来。
“哟呵!小姑娘家胃口不小,连房子的事还想赖上人家,这说不过去了吧?”
“也是个拎不清的,傅晨寒也怪倒霉的,摊上这么个婆娘,流年不利说不定就是她克的。”
刘广平也没想到她来这么一出:“事情一码归一码,不能胡闹。”
云娇娇不在乎那些声音,继续道:“是不是只要证明谁是房子的主人,不管给外人占了多久也能拿回来?”
王老头刚抽了一口烟,还没吐出来,就被云娇娇的话给呛到了,一时间咳嗽个没完,好像连心肝肺都快咳出来了,枯黄干瘦的脸颊浮微微发红,而蹲在墙角的四兄弟如临大敌般站起来,呆呆地看着这个小丫头片子。
难道?
不可能,不会的。
王武砍伤傅晨寒是他们没料到的意外,他们已经决定自断双臂,忍着疼痛只求傅家不追究。要是连房子都没了……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大队长刘广平身上,他沉吟一阵,张了张嘴,往前看了一眼,看到吃力往前挪动的人,猛然起身:“晨寒?你怎么来了?”
云娇娇拧着眉头回头,身边的魏婶子拍了下她的胳膊:“小两口真甜蜜,他这是放心不下你,怕你受欺负。”
漂亮的男人身上披了一层金色光辉,连脸上细软的绒毛都看得清楚,他的眼睛里漾着满满的笑,宛如在早晨的雪狐林,她好想冲他摇尾巴。
“他训我。”
他一步一步忍着剧烈的疼痛走过来,手无比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略显吃力地说:“我手里有写着我姥爷名字的房契,房子能收回来吗?”
云娇娇就知道他看过了。
那天晚上她趁俊刚吹灭煤油灯的空隙打开看了一眼,确实是房契,奇怪的是在中间部分有一团圆形的印记,她猜里面肯定夹裹着东西,可惜被这个男人抢了先,东西也应该是他拿走了。
到底是什么呢?
房子在这一刻好像也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