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原书一号熊孩子
临川侯已经老了。
当他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从侯爵的朝服底下露出那双干枯的,皱皱巴巴,像是某种老树的皮一样的手时,皇帝就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曾经在战场后方为自己统调粮草辎重的男人,是真的已经老了。
临川侯对于皇帝而言,曾经是一个可靠的下属,但随着他的年纪越来越大,曾经的那些英明睿智似乎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流走,只留下他风烛残年的躯壳,以及那一大摊子理不清的家务事。
“临川侯,起来吧。”皇帝叹气,终究还是不忍老臣为了个不肖子孙一直跪在地上。
“臣管教无方,冒犯天家御赐之物,不敢”
“朕说让你起来。”皇帝又重重地叹了一声,摇摇头,“杜绪,请临川侯坐下。”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杜绪满脸堆着笑,指使两个小太监拉上一把椅子,他自己走到临川侯跟前:“侯爷,有什么话,坐着好好说就是了,咱们陛下这是体谅侯爷您呐。”
临川侯拄着双膝,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勉力站起来,先谢了恩,才小心落座。
皇帝坐到上首,沉着调子,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陛下,老臣”临川侯竭力想将脊背挺得直起来些,他还是一开口就先告罪,随后道,“徽儿他有幸得了七殿下的青眼,老臣一家也十分为他欣喜,但老臣家里那不孝子闹出这么一大烂摊子事情,导致徽儿与德儿兄弟不和,但到底是一家子骨肉血亲,哪怕是牙齿和舌头也有打架的时候呢”
临川侯到现场的时候,就只看见柳氏抱着她的大胖儿子不停地落泪,并未能见着沈徽受伤的模样。
柳氏家中姐妹众多,偏偏学的又都不是什么正经学问,都是些拿来争宠斗机锋的玩意儿,她与沈德哭作一堆,一面抱怨自己这个后母不好当,一面暗暗指责沈徽不睦兄弟:“德儿他这么小的年纪晓得什么?不就是见了御赐的东西好奇,这才想拿来看一看,哪知大少爷竟是误会了德儿想抢他的东西”
没太久临川侯世子也到了,于是柳氏便转身扑进他怀里继续哭诉:“妾身知道,在大少爷眼里,一直都是妾身抢了他娘的位置,但他从小不喜欢妾身也就罢了,怎么能上来就对弟弟动手动脚呢?”
她最惯用这连珠炮一般的语速去颠倒黑白,还拉过沈德,让他露出胖乎乎的手腕子:“瞧瞧,这都被打红了,德儿今秋可是要去考国子监的,大少爷他自己用着家里的名额进去了,又被七皇子看上,哪怕德儿也考入国子监,他们两厢也是见不着的,怎么能就为着这一时之气伤了弟弟的手呢?”
她嘚吧嘚吧抢尽先机,竟然将沈德强抢沈徽御赐之物的事情,转瞬就说成了是沈徽厌恶继母与弟弟,要断送弟弟入学国子监的几乎,才故意伤了沈德的手。
本来就是夜深了没什么精力的临川侯一听这么长串夹杂着尖利哭声的诉说,他脑子都被搅晕了,又有临川侯世子在一旁帮腔,可怜的老侯爷被这对夫妻一弯一绕地,竟真以为只是沈徽沈德两兄弟一言不合打起来——男孩子嘛,谁没有在小时候与别人打过架呢?
更何况,他们怎么说,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啊!
越到老了,就越渴望能家和万事兴的临川侯虽然不及他壮年时那般心思敏捷,但好歹是陪伴皇帝一路走过来的功臣,怎么会察觉不到府中的种种暗涌呢?
只是他愈发不愿意将这烂疮给揭发出来,自以为还能镇在上头,护着孙子,也能叫柳氏等人不太过分罢了。
只要等孩子们长大就好了,等他们长大了,就会明白,宗族和兄弟是多么的重要,人活一世,哪里能少得了血脉至亲的帮扶呢?
临川侯跪在宫门口时便是这么想的。
他存着想息事宁人的心思,盼望沈徽这个大孙子也能像从前在家中时一样,对长辈恭敬顺从,对弟弟大方忍让,临川侯也知道,这难免会让沈徽受些委屈,但是,沈徽可是板上钉钉的嫡长子,将来要袭爵的,到时整个临川侯府都是他的东西,那他对亲人稍微包容些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就像自己一样。
而沈徽,一直是个很会揣度旁人心意,也十分孝顺听话的孩子。
临川侯到底还是把世子、柳氏、沈德也一起带过来了,他想着,让柳氏和沈德跟沈徽郑重地道一次歉,再由自己向皇上敲定沈徽他侯府继承人的位置,那这一大家子就可以一起回去了,如此便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于是临川侯斟酌着用词将自己的心思缓缓道来。
皇帝听完,眉头锁紧,他侧后方的珠帘里一道朦朦胧胧的影子映出来,商皇后拨开珠帘,大步踏出:“沈念安,你糊涂了啊!”
栖凰宫里。
沈徽喝了药,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犯困,殷盛乐守在他床边:“你睡吧,本殿下今儿就在这儿,和你一个屋休息,不管谁要来,都得先过去我这一关!”
殷盛乐想的是,既然临川侯都到御前请罪去了,那他接下来肯定是想来见一见沈徽的,但自家的小男主才刚刚受伤,失了那么多血,肯定没什么精力去应付的。
“我不叫他们打扰你,谁来都不行!”殷盛乐拍着胸脯保证,还主动握着沈徽的手,想让他安心。
不知是药力还是其他什么的缘故,沈徽才闭眼没多久,就沉沉地睡去。
殷盛乐一转头看见合乐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于是他轻轻将沈徽的手放进被子里,悄悄抬脚走到门口:“怎么了?”
合乐道:“方才前头来人,说是临川侯想见一见孙子,但奴婢心想沈公子才遭了大罪,又用过药,怕是已经睡下,于是奴婢就把传话的那人给拦住了。”
“传话?”殷盛乐挑眉,“真要有心,怎么不自己过来,使个人来传话,怕不是还想着把阿徽叫过去给他们欺负!”
合乐微微躬着身子:“殿下说得极是,奴婢这就去把那人打发了?”
“等等,来都来了,还是见一面吧。”
殷盛乐摸摸腰上的马鞭:“不过不是他们传阿徽去见,而是本殿下要去见一见,到底什么傻缺玩意儿,敢欺负我的人!”
他察觉自己的情绪时常不太对,易燃易爆地,整个儿一炮仗脾气,殷盛乐不明白这是原主留下的影响,还是这副躯体有什么问题。
但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自己还有大把地时间去查清为什么情绪变化会如此躁烈,沈徽的事情却是已经摆在眼前的了。
而且殷盛乐有些愧疚。
在原书里,沈徽的手可没有受过伤。
若不是自己非要打听他的消息,娘亲也不会用赏赐的由头叫合乐去探望沈徽,没有这赏赐招了沈德的眼,沈徽又怎么会跟他闹起来,还受了伤呢?
皇帝的住所名为仁德殿,刚刚好卡在内外两宫的中间,将前朝与后宫区分开来,他召见外臣时也常常在此处,偶尔会在隔壁的园子里。
殷盛乐带着合乐等一干宫人气势汹汹地杀到仁德殿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着身红衣的妇人被压在殿外,正叫商皇后身边另一个女官——露华姑姑一下一下掌着嘴。
露华见殷盛乐过来,面上有些惊讶:“殿下怎地还没歇息?”
“不是有人要见本殿下的伴读吗?他才喝过药,睡下了。”殷盛乐说着就往里头走。
殿内除了自己的父母、宫人之外,有一个瘦干干的老头儿,坐在椅子上;一个长了双金鱼眼儿,国字脸,眼底下还有一圈黑的中年男人,外带一个被按在男人怀里不断挣扎的小胖子。
殷盛乐扫了他们一眼。
商皇后已经拔高了声音地叫他过去:“不是叫你快些歇下了么,你们都是怎么当差的,怎么能由着七殿下胡来?”
殷盛乐身后的宫人跪了一地,他走到商皇后身侧:“娘亲怪他们做什么?我要过来,他们还能有胆子拦不成?”
确实。
原身,或者说自己,在这皇宫大内里比螃蟹都更嚣张霸道,等闲宫人见了自己不吓得腿软就算好的了,谁又能胆子大到敢管教自己呢?
商皇后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又挥挥衣袖叫跪地的宫人们都起来。
殷盛乐一转身,与母亲站在一起,看着底下的三人:“我在宫里听人说,是临川侯想见一见阿徽?”
临川侯站起来,他瘦巴巴的身体让殷盛乐有种自己只要随便碰一下,这老先生就会立地去世的错觉,于是抢在临川侯说话之前开口:“你便是临川侯?看起来年纪也一大把了,还是坐着说话吧。”
殷盛乐又转头看一眼皇帝,后者正微笑地看着他,没有半点阻止他一举一动的意思,似乎在说好儿子爹爹这张虎皮你尽管扯了去用。
小太监把临川侯又按了回去。
殷盛乐把手往身后一背,绕着这一家三人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世子与沈德跟前:“就是这小子伤了阿徽的手?”
“是呢。”合乐忙道。
沈德被养的肥肥壮壮,此时到了御前,也是满脸不服,若不是被临川侯世子抱着,捂着嘴,他怕是要闹起来了。
殷盛乐越看,就越觉得这小子实在是讨人厌,脑子里也开始浮现出有关沈德的剧情——这就是一个天老大他老二的熊孩子,心里对男主怀着恨,不止一次地针对男主,两人小的时候,沈德也常常欺负沈徽,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叫人把沈徽推进水里,让沈徽高烧不退,人差点儿就没了。
他们长大之后,沈德文不成武不就,活成了跟他爹一样整日只知道寻花问柳的浪荡子,但他心里始终没放下对沈徽的恨意,被沈徽的政敌利用想给沈徽栽赃上通敌卖国的罪名,以为只要这样临川侯的爵位就是自己的了,结果被沈徽将计就计倒打一耙,通敌卖国的罪名就到了沈德自己头上
这样的家伙只能算是一个心比天高,脑里灌水的小炮灰。
同为“反派”,殷盛乐莫名有了种奇怪的优越感。
他有心要吓一吓这全书第二号熊孩子——第一号当然就是“殷盛乐”啦——开口就唤起合乐:“他伤了阿徽的右手,你来,将他的右手砍下来,给阿徽赔罪。”
“哐当”一声巨响。
临川侯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袖子带倒他手边的一只茶杯。
难怪这小魔王先前好心要临川侯坐着呢,原是为了这一出。
合乐额头上冷汗直冒,摸不准自己到底该不该当场找把刀,给被吓得尖声惊叫的小胖子来上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