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凉心
一行人穿过夜色,到了神二爷家。
这是一座破旧的宅院,绕过影壁,屋里影影绰绰亮着黄灯。
老人的声气儿在窗后响起:“来啦?”
村长忙答应一声:“二爷,您坐着就好。”
神二爷就姓‘神’,祖祖辈辈都在松前村从事阴阳灵事,主司祭祀祝祷,占卜医病,请神上身。
他们家本事繁杂,兼容并收,若论派别,着实不好划分。北边的萨满,南边的大傩,湘西的赶尸和苗家的蛊术,都能化作神家手段。
神二爷又是少见的出色灵媒,虽排行老二,却顶下了神家大爷的差,十几岁就成了各路仙神的出马弟子,在家里开了神祠,请神仙安住庇护。
各家有事,求到神二爷头上,十件难事总有九件是妥当应允的,因此被村民们尊崇至极,发话比村长更有份量。
糖墩儿素来机灵,为求自保,哪里会忽略这位长辈,但凡在山里得了珍稀山货都会送来一份。
她生得漂亮,嘴巴又甜,神二爷当然不例外地喜欢她,亲孙女一样待着,还时常给她讲些奇闻异事。
近些年李柱文霞打糖墩儿少些,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她扯着神二爷这面大旗。
一行人跨过门槛,由吉玉引着进了堂屋。
一面墙被打造成大大小小的神格,正中最大的神像正是送子娘娘,抱儿抱女,慈悲微笑。在别处被供为正神的神像,此时却沦为祂的陪衬,足以见得娘娘在松前村人们心中的尊贵。
可令所有人惊骇的是,娘娘的神像上多了一道焦黑的裂缝,从脸庞划过,像是被烈火烧灼,将慈悲的微笑裂成两段,显得扭曲而诡异。
村长一脸惊恐:“娘娘真被山神害了”
“那我们的娃娃会出事吗?”有村民急切地问道。
“生祭后便不会。”吉玉冷淡道,“那也不是山神,只是个魔头而已。”
这时,神二爷从里屋出来了,这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看上去没有一点高人的架子,笑道:“你们辛苦了,哎呦,这孩子怎么给打成这个样子了,真是不像话,吉玉快把她送去里屋。”
村长忍不住问道:“二爷,今夜,到底能不能成事?”
神二爷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估计得等个几天。神灵之事,变化多端,无从揣测,再小心也不为过。我知道你们心急,怕自家的娃娃出事,但越是这样,越不能有一丝差池。”
“可是这”
“诶。”神二爷立掌止住,道:“你们的孩子是孩子,人家小姑娘就不是了?这事轮到你们谁身上能没有怨气?如今糖墩儿一身的伤,你们就急吼吼地要她生祭,就不怕她含怨而死,冤魂上门,找你们算账?”
神二爷望着一干村民,语重心长地道:“做事情,不是这么个做法。这件事你们先不用管了,等我唤你们,你们再来。”
村民们唯唯应诺,在村长带领下离开了。
神二爷送走他们,一转身进了里屋,竟对吉玉弯了弯腰,形容恭敬地道:“小家主。”
吉玉脱下外套,往椅背上一扔,大马横刀地坐下。
他望着糖墩儿,神情有些淡淡的不悦:“将祭品打成这幅样子,以为是给猪狗吃的糟糠?起码得等上几天,略平整些再送去。”
神二爷道:“送子娘娘还能等吗?”
吉玉摩挲了一下手腕,道:“我会再去喂一遍血。如若祭品不够完满,降低了治愈效果,那便得不偿失,赐下的子嗣也将必死。”
神二爷愧疚不已:“都怪我。若不是我与魔族合作,用了与娘娘神魂相连的天桑蚕,娘娘也不会遭到反噬,您也不必放这么多血。”
吉玉摆了摆手,道:“是我大意了,那魔头能活到现在,本就不是几只天桑蚕能成事的。”
神二爷试探道:“这孩子的伤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养的好的,就不能换成别个”
吉玉掀起眼皮,冷淡地看他一眼:“只能是她。”
神二爷立时不敢再说什么。
他其实知道,村里的娃娃要么是送子娘娘恩赐的,不能作为祭品献上;要么是体质血肉不符合神的喜好。
只有糖墩儿,这个李柱两口子从外面抱回来的小孩,完美满足了一切条件。
当糖墩儿第一次来到神二爷家,于门边探出一张小脸,如同盈盈绽放的雪白栀子花,神二爷便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令所有神灵都为之欢喜的祭品。
这是他作为灵媒的直觉。毕竟他是神明在人间的载体和传声筒,喜神明之所喜,恶神明之所恶。
神二爷叹了口气,转过头去,冲炕上的小姑娘微微一笑,道:“小墩儿,你也听到了。因为送子娘娘庇护,咱们村才能风调雨顺,无病无灾。村里的孩子,你那些一起玩的小伙伴,也大多是娘娘的恩赐。娘娘若有事,村子也好不了。”
“现在娘娘受了伤,需要人祭才能治愈。不是二爷爷心狠非要让你来当这个祭品,只是确实只有你合适,二爷爷也舍不得啊。”
吉玉一双眼移了过去,发现小姑娘早就醒了,甚至可能一直没晕,静静地倚在坑头,听他们说话。
她生得一副好皮相,即使营养不良,又瘦又小,被搓磨得又有几分狼狈,但五官的精致仍然清晰可见。
尤其一双眉眼,天生的弧度秀致,含笑多情,仿佛两汪清湛湛的墨,叫人一眼便沉溺进去,竟有着与小小年纪不符的风韵。
吉玉淡淡地问道:“你不怕?”
小姑娘艰难地支起身子,慢慢爬过来,像一只小猫似的蜷在吉玉身边,软软地道:“怕。但我知道哭闹不仅没用,又惹人心烦。我已经伤得这么厉害了,可不希望再被打。”
吉玉:“你倒是乖觉。”
糖墩儿打蛇棍上,再一次语出惊人:“哥哥,二爷爷,其实就算没有献祭,我也不想活了。”
“哦,这是怎么说呀?”神二爷纳罕道。
糖墩儿一脸委屈地倾诉:“刚刚我才知道,原来我不是爸妈的亲生女儿,而是花六千块买回来的。怪不得他们对我这样坏。”
她拨开头发,将额头上的伤口展示给二人看,又轻轻拽起一点裤角,细白的脚腕不正常地扭曲着,像是被摔折了。
小姑娘眼周发红,仿佛将这一对儿老少当成了能为她做主的人,泫然欲泣道:“我虽然是买来的,可毕竟在松前村长大,村子里的爷爷奶奶、叔叔姨姨、哥哥姐姐都对我很好,我愿意为送子娘娘和村子献上自己。但只有他们只有打我的假父母二爷爷,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算死也不甘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