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痛
越九皋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被战火笼罩的夜晚，拨开铁骑喑哑向自己奔来的身影。
陆白扉是那样的义无反顾，最后在他怀里死去时，留给他的眼神，又是那么坚定。
在这个时候，记忆中坚定的眼神，从他的眼底浮现。
“你说错了。”越九皋摇了摇头，道：“你出现在我面前，不是想死，是想最后再赌一把。”
说着越九皋从椅子上笔直得站起来，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瞳，直直望向陆白扉。
“赌你在我心中的重量，足够保住身后的陆龙军。”
虽说那晚的陆龙军是为护驾而来，但是作为镇守南边的军队，擅自派了一支队伍的人到京城，只要他想，也可以给这支队伍冠上个乱臣贼子的名号。
陆白扉正是因为害怕这一点而出现。
“你还是没有办法对我死心。”
慢慢地，越九皋陈述这一个结论。
陆白扉短促而低声的笑了两下后，也肯定了越九皋的猜测。
“对，到死之前，甚至到现在，我都没法对你死心。”
“但有一点你说错了。”依旧还是蜷缩起来的姿势，眼角逼出的锐利，似乎没有足够的底气支撑，渐渐柔和下来，变成悲切，“我没你有能耐，在那种时候，还记挂陆龙军十万人的生死存殁。”
“我赌的是你肯救生儿一命。”
“生儿？”陌生的名字入耳，越九皋发出疑惑。
“我孩子的名字，陆乐生。”沉默了一瞬，陆白扉低垂着头，道出的话却并没有格外悲伤，“他高烧了整整三天，我实在没有办法把他带出去，那晚我将写着他名字的手帕系在他的脚上。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悠悠的声音，很平淡的语调。
“也是，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我还觉得你会救他呢。”
“没有，不是这样！”
越九皋急忙否认这件事，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说他和孩子一块在火海中葬身吗？
停顿了好长的时间，越九皋才慢慢开口：“我去找孩子了。但是院子走水，我……我把他救了出去，随后醒来，就回到了几年前的这里。”
最后选择了隐去孩子与他一同葬身火海的消息，但声音中的愧疚浓的化不开。
只是陆白扉懒得追究了。
“这样吗？”陆白扉叹道，显然是听出其中隐瞒了些事，但最后还是妥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认了。”
越九皋也随着陆白扉话后的寂静，一并沉默下来。
他做过那么多件错事，最后终于决定做一件正确的事情，却没做成。
注定是要他对陆白扉心怀一辈子无法疏解的愧疚吧。
越九皋低下头，看着踩在地上的暗金纹双兽靴往陆白扉那边挪了一小步，再抬起头来，看见陆白扉并没有后退，大着胆子又往前跨上一点点。
他离陆白扉统共四五步的距离，硬是用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才缩短到两三步。
见陆白扉依然没有排斥的迹象，越九皋心里不知该是喜还是悲，揣着这样的复杂心绪，迟缓地席地坐在陆白扉面前。
过了会，见人依然没有什么反应，这才大着胆子问：“你刚说……孩子的名字是什么？”
“陆乐生。”陆白扉淡淡得回答，“我希望他这一生能快快乐乐，所以起这个名字。”
越九皋将名字呢喃几遍：“很好的名字。”
紧随着又忐忑得发出问语：“是男孩，还是女孩？几岁了？”
“男孩。”陆白扉声音依旧淡淡，经过一息盘算，续道，“三年七月生的，一岁多一点吧。”
越九皋随即一愣。
三年七月……正好是他重生不久的时候……
“剑南的那起山匪……”
没等越九皋说完，陆白扉就应了下来：“是我做的。”
一直笼在心头的疑惑突然清朗，难怪据派去南边的探子回报，陆龙军和这件事有着说不清的瓜葛。
但还有一个问题。
“你怎么算到我会亲自率兵出去？”
“猜的。知道你信不过陆龙军，与其大老远从别的地方调一批人过去，不如亲自领兵。”
“不是。”越九皋摇了摇头，很笃定得道，“你知道我耐不住宫里的条条框框。”
陆白扉愣了下，回答得模棱两可：“也许吧。”
也许那时候他不经意流露出的厌恶，落入过这个人眼里。
越九皋张了张口，最终没追问是怎么得知的，还接着孩子的事问道：“我是五月出去的，那时你应该怀了八月，为什么看起来……”
说话的声音忽然愣住，越九皋这才想起曾经是有一段时间，陆白扉的小腹比寻常要鼓一些。那个时候，他还用手挤压着多出的那二两肉。
冷汗密密麻麻的从额间渗了出来。
他想起来当时陆白扉惨白如纸的脸色。
“我……”
痛苦狰狞得出现在越九皋脸上，大张着嘴，却只吐得出半个声。
陆白扉却很平静得解释一切：“他是早产儿，满七月的时候出生，又偏瘦小，五月那会还不是很显怀。”
“嗯。”越九皋只木然得点着头。
刚重生回来时，他是在天牢里找到陆白扉的。
他记得啊，陆白扉是九月份就进入了天牢，进行没日没夜的折磨。
原来那个时候，才刚生产完。
一滴浊泪从干涸的眼眶滚落，越九皋颤抖得伸出手，看陆白扉没有什么反应，那双骨节干枯的手，慢慢挪到陆白扉身上。
再虚虚的一拢，他没用什么力气，但是陆白扉也没反抗，于是轻而易举就把人抱在怀里。
这么纤瘦的一具身躯啊。
从后肩胛高耸的两具蝶骨一路往下，摸透每一块骨头的棱形，最后停留在单薄如同白纸的小腹上。
这只是比手掌才大那么一点点的小腹。
手掌在小腹上缓慢得游移着，沿着两端的骨头，像在探寻一道新世界的谨慎。
早产、瘦小。
陆白扉轻描淡写得说着一切，可这些词一旦出来，就是披着人皮笑脸的黑白无常。
越九皋嗫喏得动着嘴唇，挂在脸边的那滴泪珠，颤颤得从面上脱落，湮入陆白扉的发丝里。
“很痛吧……”
越九皋抖着声音道，随后又问：“我能看看吗？”
陆白扉没有作答，只是沉默着解着衣裳的襟带。
随着衣裳逐渐的变薄，里面的平坦逐渐暴露在外边，在剩一件内裳的时候，陆白扉的手已经颤抖得捉不住衣带了。
三次失败后，陆白扉放下了手，对越九皋道：“你来吧。”
闻言越九皋也伸出手来，只是这双手，却抖得比陆白扉的还要厉害。
越九皋的手也没法捉住衣带。
“对不起。”
小声与陆白扉道歉后，越九皋两手捏住衣料，斯拉一声，小腹处的白肉，被摘得最后的一层庇护，暴露在昏黄的烛火之下。
光洁而白皙，像新生的乳石，一丝纹理也见不到。
越九皋像是初入石行的愣头青，只是一昧得看着，心里却想不出任何言语，用来夸赞绝美无暇的白玉。
粗粝的指腹摩挲着漂亮的腻理，在一小方天地中来回数次，才后知后觉自己是在玷污这处，孕育新生的世间最圣洁的所在。
越九皋后怕地要将手收回，然后另一只，属于陆白扉的手又压在了上边。
陆白扉让越九皋的手长久地停在上边，而后慢慢地道：“二月的时候，我知道了生儿的存在。五月中的一天，我第一次感觉到生儿在里面的动静。七月的时候，我逼着自己从床上摔下去，逼生儿出来……”
陆白扉的指尖开始颤抖，渐渐整个人蜷缩在越九皋的怀里，也开始了剧烈的抖动。
“生儿出来的那天，这里全是红色，院子里，只有浓烈的血腥味……”
“听见他哭声的时候，我在想，这孩子为什么要选择在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地方出生……”
陆白扉的手指嵌入了越九皋的指缝里，白色的指甲也一并嵌进去，嵌入越九皋本就不多的皮肉之中。
但越九皋却不觉得痛，或者说，这点痛与听陆白扉所述说的痛感，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陆白扉在历经这种折磨的时候，他却在外边游玩，在外面看山看水。
在陆白扉刚经历完这种事情的时候，他不由分说，先将人丢入天牢，让天牢的酷刑在这个孱弱的躯体上肆意妄为。
他是恶贯满盈的罪人，居然在这样圣洁的躯壳上施以暴行！
这样的苦痛，他便是用尽最大的想象力，怕也只能窥探到其中一角。
痛苦得将眼睛阖上，两行浊泪缓缓从眼眶流出，滚入陆白扉的黑发里，无迹可寻。
越九皋紧闭着唇，在陆白扉如此痛苦的时候，他却一字安慰也没有资格道出。
对不起这个证明自己无能的词，太轻了。
他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啊。
怀里的躯体仍然在发着抖，一声声隐忍的抽噎，还有流了一整天的泪水，仍然不停歇得涌出。
伶仃的烛火又暗起来，将他们两人圈在同一个不怎么明亮的光圈里。
听陆白扉在怀里呜咽了许久，终于听见那声再无法承受下去的“痛”。
“越九皋……”陆白扉含着哭腔道，“我好痛……太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