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中秋
再一次从噩梦中醒来,越九皋已经机械性将在面前笼罩的大火拨开,还有些意识模糊地从身侧取来一本奏折,用笔批阅着。
上朝被他推到一月一次,平常时间他就长久得待在院子里,也不做什么,就是单纯的批奏折办公务。
他不要人打扰,只让宫人在每天早晨的时候将一整天的食物摆上,什么菜也不要,唯独要硬米饭。饿的时候自己给硬米饭泡上滚烫的热水,倒是方便的很。
奏折如今也不让人分门别类了,只让人挑出南方的,尤其是关于陆龙军的奏折率先上呈。
其它地方的奏章,反正一天那么长,他又不分昼夜地批阅,重要还是不重要的都能看完。并且还给自己增加工作量,吩咐官员将哪块地方的墙壁坏了要修、那家人的公鸡被偷这样的小事,全都上报。
他需要批不完的奏折来充斥他的时间,这样每次梦醒,就不会是面对空旷的院落,回忆扼喉的大火。
只是每当深夜,大梦刚醒的时候,瞥见案上纤细伶仃的烛火,总还是想起那场将这个院落烧得一干二净的火。但是他仍然下令院子里的烛火要常亮不暗,执拗得逼自己在深夜与火苗对峙,以此来惩罚自己。
这一罚不知道罚了多久,埋在奏折堆里记不清时日,在院子里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
只有莫问偶尔会出现,给他汇报外面的事情,大约就两件事——小皇子生活的很好和没有发现陆白扉的身影。
难得的,今天来了一个客人。
自从那日被挑明他和慎王存在不一般的关系后,年春去便没有再找过越九皋。
这次时隔多天的再次见面,他先被面前人的模样吓到。
瘦了,比陆白扉还要瘦,眼下的乌青铺满眼袋,扯着红血丝的眼珠同颧骨一样高高在面上凸起,像黄色沙砾拔地而起的山丘。
再看外衣遮不住的地方,握着笔杆子的手,已经可以看出五指那里的骨头轮廓了。沿着手腕,从勃发的青色血管一路看去,能猜出衣服里面也只剩层皮肉。
年春去前来,本是打算劝劝越九皋,别再糟蹋自个了。
但看越九皋还是低着头批阅奏折,全然不知有人造访的模样,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的。
说了也不会听。
年春去叹了口气。
“白扉哥和我聊过他以前在京畿有一个家……”
在提到陆白扉的时候,年春去发现写字的手顿了顿。
终究要摆出这个人,他才有一点点的知觉。
年春去又叹了口气。
如今做出这副样子,又能给谁看呢?
“你有空的时候去看一看吧。”
年春去说完,转身就走。
他知道越九皋是在借景思人,以为将陆白扉经历过的事情重走一遍,就能得到解脱。
但情至深处,哪是那么容易解脱的。
越九皋现在不喝酒了,却从来没有清醒过。
但年春去又不禁觉得,这样的惩罚,是不是太重了?
以前越九皋对陆白扉没有好脸色的时候,不见陆白扉有什么表示。现今以为他们举案齐眉时,陆白扉一声不吭就走了。
他看不懂,他谁都看不懂。
年春去回到自己的院落,推开门,入眼的也是密密麻麻陈列的酒罐。
拧着眉头再叹气,掀开一坛新掘出的酒封,一个人拿小杯独酌起来。
越九皋在听过年春去的话后,过了两天,真的往陆白扉曾经在京畿住过的院子方向去了。
陆家旧宅在哪儿,他不需要打听,也知道地址。
来却还是第一次来。
钥匙是在椒房宫找到的,推开门的时候越九皋愣住了。
陆家旧宅从门口看过去,虽然有历经三朝的风霜化作的墙面上的斑驳划痕,但总体还是干净的,不像没人打理的样子。
但里边却是荒草丛生的模样。
陆家是在战场上用鲜血换来的功名,大部分时间都在南边驻守。这间房子还是建国初的先祖送给陆家祖先的。
当时国家不稳,经济也跟不上,只送得起这间小院子,一住便是三代人。
越九皋梭巡了一圈,里边除了大件的不好收拾的家具,一样东西也没有,空荡荡,典型的空城。
越九皋认出哪一间是陆白扉曾经的住所,其实很好辨
别,自从陆大将军死后,陆白扉被接回京畿,虽有先帝时时照料,但是也不能遮住陆白扉是一个人居住的事实。
院子除了主厅等必要的置备,房间一共八间,其中只有一间是摆上了写字的案几,还有书柜、衣架之类日常需要的家具。
书柜里面的书只有十来本,越九皋一一拂开面上的灰尘,都是些四书五经之类,小时夫子教授过的书,还有几本军书。他翻来看过,反而是夫子教授的书本上笔墨更多,那些军书的笔墨少的可怜,并且只在前面有一些字迹备注,到了后面,书页都没有一点折痕的样子。
看着这书,仿佛可以想象到小时候的陆白扉对着军书犯难的模样。
不会有人逼他看这种书的,应当是他自己选的,用江山符传人的名号压着自己学这些不懂的知识,学着学着又终于比不过少年心性,甩开书跑去玩闹。
好像捉到陆白扉最纯粹的模样,哪怕只是臆想出来的模样。
越九皋心满意足得把书本贴在脸颊边,走到床边,床上积满了灰尘,他也不在意,就着满室飞舞的尘埃陷入梦乡。
这是一个好梦。
在梦里他遇见了陆白扉。
是小时候的陆白扉。
看起来是刚下学的模样,陆白扉抱着很厚的一本书跟在他身后,夕阳拉长他们的影子,越九皋低下头,看见自己脚下出现两条影子,转过身去,背后却空荡荡一片,只有一个半人高的石头。
他像是知道什么,往石头那里走去,看见蜷缩在后面的陆白扉。
陆白扉正红着脸望着他。
过了会才发现自己藏身的地方被人发觉,像只兔子撒腿就跑,但是越九皋眼疾手快,又仗着长得高力气大,一下就把人拽入怀里。
将鼻子埋入人的发丝里,闻到花开的馥郁香味。
“白扉,我好想你。”
面对梦中对他毫不设防的陆白扉,越九皋呜咽着,将滚了半年多的思念吐露出声。
思念是这世间最狠的毒,求生生不似生,求死又真怕与人彻底了断,苦苦煎熬,没个出路。
从府里出来的越九皋还是怅然若失,茫然得走在街上。
已经是傍晚时分,街上的人多了起来,越九皋不记得走了多久,也没有目的地,只是觉得皇宫的窒息感扼在喉间,现在也是往着背向皇宫的方向行走。
直到圆月高挂在天际时候,越九皋才发现周围的人出奇的多。
张望四周,一个个穿着华丽的男子女子接踵而过,直到看到一户人家的女儿穿着银色锦缎,身边有个还要娇小些的女子头上戴了个兔耳朵形状的东西,越九皋才明白树上挂的彩灯是为了中秋节而设。
他知道中秋节将至,前些日子批阅的奏折很多关于中秋的事项,但忘记今天正是八月十五。
元宵与中秋,一向是本国最盛大的两个节日。
他还记得上一次元宵是同陆白扉一起过的,这一次佳节,只有他一个人,在这盛世的欢声笑语中茕茕孑立。
他无法融入这里的繁华之中。
越九皋又站在卖代面的摊贩面前。
中秋的代面大多以嫦娥仙子和月兔的形象进行创作,或者是面目狰狞的吴刚,但是像那些大英雄、狐妖之类的代面也不难找。
越九皋在其中挑了个狐面给自己冠上。
老板见着这个身材虽瘦但肩背宽厚的男人挑了顶这么妩媚的代面,连问了两声确不确定是这顶,得到了一两银子的回答。
从代面摊上离开,越九皋在一处猜灯谜的小摊前停步。
中秋和元宵一样,都有放花灯的习惯。摆在灯谜奖品列的便有一盏黄色的花灯。
越九皋在边上站着,看着好几个人上前,终于等到一个文人模样的人将花灯赢下。
越九皋用五两银子换了这盏估计只要五文的花灯。
元宵时候的陆白扉,明明可以花钱买上两盏,却偏偏要玩灯谜,一定要赢盏来。
手里这顶花灯虽然不是陆白扉赢来的,但是是从灯谜那儿取到的,一点点的联系,总能扯的上吧。
多可悲啊,他只能靠着这些事情安慰自己。
他还记得半年前在河边虔诚地将“一世周全”的愿望复述三遍,短短半年,他却已经没有身边人了。
越九皋从灯谜那儿来到河边,将花灯放在水里,闭眼半晌,不知道许什么
愿望。
他如今只希望陆白扉回到自己身边,但是,陆白扉不愿意吧。
抿出道苦笑,越九皋终究一个愿望没许,只是落寞地蹲下身子,用手拨动着河水,将花灯推的远远的。
最终连花灯也离他远去了。
送走了花灯后,他也该回去了。
哪怕皇宫只剩冰冷,那也是他的家。
转身的一瞬,越九皋那副茫然若失的眼神,在看到人群后边一个踉跄着离开的背影,突然灼热起来。
越九皋大步迈着腿,在人群中撞出一条路,往那道身影处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