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平安夜
对于很多外来人来说，香港就像是火车到达终点前的临时停靠站，让人稍作停留后，便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赵然来到香港已经第四个年头了。她在城大传媒系毕业后，就一直在公关公司做市场文员。和二十多万大陆港漂一样，这个二十八岁的杭州姑娘在香港生活和工作，并期待着收获。
四年里，她在香港的朋友圈不知更换了多少人，有些从海外归国的大陆人把香港作为进军国内事业的跳板，混了两年资历便转战内地。还有一些人，在香港高昂的生活成本面前打了退堂鼓，选择回内地结婚生子。留下来的人，大多和她一样有着自己执着的方向，或者在找寻方向的道路上挣扎着。
今天是平安夜，空气里飘着一股轻松的味道。岁末的办公室空荡荡的，她关上电脑，起身离开。
温暖的冬季一直是她喜欢这里的原因之一。可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她已经穿上了往年不会穿的羊绒大衣。寒风吹起，她额前的小碎发胡乱摇摆，时不时扎进眼睛里。她从大衣口袋里伸出手来拨弄了两下碎发，便又迅速把手缩了回去。
走在下班时分的皇后大道上，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的心中竟升起了一股与这节日不相衬的寂寞感。她习惯性地陷入回忆当中，对她来说，回忆是最熟悉的老友，不论何时何地都可以跳出来同她攀谈。即便是在这喧嚣的街头，这位老友也能将她完全拉回自己的世界里，与周围隔绝。
她的思绪被街上传来的圣诞歌曲打断。她抬头一看，所有的商店橱窗都贴满了折扣标语，每到一处都张灯结彩，圣诞树更是数不胜数。香港各大高端百货商场此时正是争奇斗艳的时候，争相比拼谁家的圣诞树更大，装饰更出彩。浓厚的节日气氛提醒着她，今晚不该一个人过。
她站在街边拿出手机，望着一堆联系人也不知道该拨给谁。还是吴一婵吧，她心想这家伙大概早就有约了，不过还是试试运气。
电话响了几声后，终于传来了吴一婵的声音：“喂，亲爱的！”
“哟，在哪儿happy呢？”赵然笑道。
“还在办公室呢，刚弄完，准备走。”
“你们今天没早收工吗？”
“同事早走了，我这儿还有事儿，有个客户临时找过来的。”吴一婵清了清嗓子，“你晚上怎么过？”
“没安排，正想问你呢。”
“要不上盈枫家喝酒去？顺便再买点吃的。”
“行！好久没见她了，这个空中飞人。”赵然欣喜道，“那我去买瓶红酒。”
“那我去买吃的，一会儿在她家见！”
吴一婵在中环的一家金融猎头公司上班，在香港打拼了十年的她一毕业就来到了这里，算得上是一位资深港漂。她的公司就在兰桂坊的上面，是中环最热闹的酒吧区。沿着一路的美食，她最终挑选了平时常去的一家西班牙餐厅，点了几个tapas外卖，一路往山上走。
江盈枫的家在西半山的豪宅区，一千两百呎的公寓供她一人享用。每月四万的房租让许多人望而却步，但对于在私人银行做banker的她来说只是“洒洒水”。
吴一婵与赵然前后脚，她刚进门没多久，赵然就在外面按起了门铃。她跑去开门，两人当即抱在了一起。
赵然脱下羊绒大衣，小心翼翼地搭在了沙发扶手处，虽说只是小店里买的，但也是真羊绒，弄皱了心疼。沙发的另一边也搁着一件大衣，这不是maxmara的驼色经典款吗？她好奇地翻开衣领处的标签，还真被她猜中了。她摸了摸这羊绒，大牌的就是不一样。这应该是吴一婵的吧，她琢磨着怎么也得三五万。她立刻把自己大衣的领子朝里卷了一下，盖住里面的标签。
她在偌大的客厅里四处转悠，何时自己也能搬进这样一套公寓。她最羡慕的就是江盈枫的这张长长的餐桌，上面铺着长条的蕾丝桌布，正中摆着一只精致的玻璃花瓶，两边还配有烛台，仪式感十足。
“你在干嘛呢？快过来帮忙。”吴一婵把她叫了过去。
“哟，又是那家tapas，小资还是你小资。”江盈枫正在把菜装盘。
赵然也把从玛莎超市买的红酒拿了出来，倒进江盈枫事先拿出来的醒酒器中。
“pinotnoir，我们上次喝的也是这款，”吴一婵拿起酒瓶，“你怎么不换一个呢？”
赵然憨憨一笑，她并不懂红酒，也没什么机会喝，上次聚会听吴一婵提了一句“这酒不错”，她便记在了心里。
“姐妹们，cheers！”江盈枫在三人中年纪最长，她像大姐大一般举起了酒杯，大家碰了一下便开动起来。“咱们三个认识也四年了，”她放下酒杯忆道，“时间飞逝啊！”
三个人的初次相识也是在这样一个圣诞前夕，那是某中资机构组织的一次港漂行山活动，刚刚来到香港的江盈枫便是在那里结实了还是学生的赵然和已是老港漂的吴一婵。
“当时的那拨人里还在香港的大概也就我们几个了吧。”赵然叹道。
“大家过得都好着呢，”豁达的吴一婵立马止住了眼前这一丝感伤，“你今天怎么没飞去见客户？”她看了看江盈枫，“这个圣诞你倒是挺闲啊。”
“闲？”江盈枫咽了一口酒，“你要是听一下我接下来的行程，就知道我有多可怜了。”
江盈枫所在的g&c银行是欧洲老牌的私人银行，专为有钱人做财富管理。从她手里出来的客户可谓非富即贵，开户门槛三百万美金，那还都是小客户。
她今早刚刚落地香港，明天休息一天，后天一早要赶到九龙帮客户拿号排队买豪宅，再后天要飞伦敦帮客户拍下一副心仪已久的名画，同时，她还在被一个客户的太太不停地骚扰，逼问丈夫在外面有小三的事。
“你这是见缝插针跟我俩吃个饭啊…”吴一婵玩笑道，眼睛扫到了沙发边的爱马仕包，“哟，新的战利品啊！”
“帮客户带的，费了不少劲儿才定到。”
赵然对包并不开窍，她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女人会为一个手袋疯狂，这无异于把十几万捆在手上出门。
吴一婵瞄了赵然一眼，“你怎么没出去玩儿啊？”
“没人跟我一起啊。以为你们都很忙呢，没想到都在。”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因为积蓄不多了，艰苦的地方不想去，享受的地方又去不起。
“群里不是有人组团一起去巴厘岛吗？”
她停顿了两秒，讪讪地说：“不想去晒太阳…”
“放假待在家里休息一下也挺好，我是真的飞不动了。”江盈枫的客户以大陆富豪为主，为了维护客户关系，平时一半的时间都在飞机上。
“今年市场波动很大啊，你做得怎样？”吴一婵转悠着眼珠。
“今年很难做！幸好我给客户的配置里一半以上都是债券，不然我真是别想有太平日子过了。”
“厉害啊！”吴一婵眉脚上扬，“以后你帮客户投资的时候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也跟着借光。”
赵然听完也看向江盈枫，露出调皮的笑容。
“你们知道今年增速最快的是哪类资产吗？”江盈枫放下筷子看向她俩。
“你快说嘛！”吴一婵迫不及待道。
“是保险。简直超出大家的想象。”
“我听说了！”吴一婵眼睛一亮，“我都想去卖保险了，据说只要考个牌就行了。”
“你想做兼职呀？这倒是个不错的副业。”江盈枫托腮道。
“你认识的人多，肯定行！”赵然在一旁帮衬。
“我哪能跟盈枫比呀，她那儿都是大客户，我就认识一些小鱼小虾。”
“小鱼小虾也够你吃的了，你是猎头，整个中环的大陆人谁不认识你！”
江盈枫说罢转向赵然：“你们老板今年也赚翻了吧，这么多中国企业来香港上市，公关公司都忙疯了。”
“还行吧，我们团队接了两家。”赵然嘴里塞满了菜，含糊道。
“就两家？不是吧，今年来香港上市的中国公司少说四五十家，上周五一天就上了七家，港交所的锣都要被敲坏了，你们只有两家？”
“听说很多case都被一个大陆老板开的公司抢走了，那人好厉害，虽然土，但企业关系好，大陆人脉广，很多大陆上市公司都找他做公关。”
“那你们老板真是弱爆了！”江盈枫斩钉截铁地说，“你也别跟着他了，赶紧换个地方吧，没前途！”
赵然眨巴着眼睛，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我们公司比较洋气，跟那种中资背景的不同。可谁想到这两年都在做大陆的生意，我们也就没啥优势了。”
“让一婵给你介绍工作！”
赵然朝吴一婵的方向瞟去，要是她能帮自己进入金融圈就好了，那可比做公关强多了。
吴一婵没有接话，停顿片刻后扯道，“要不一起去卖保险吧？多赚钱呀！”
赵然知道她是在搪塞，便也敷衍一笑。猎头都喜欢做高管的生意，毕竟提成是根据职位年薪来计算的。像吴一婵这样已经做了十年的老猎头，基本是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中层以下人员身上的。
“最近有约会吗？”她似是感受到了赵然小小的低落，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没有。”这个问题倒让她更加低落了。
“怎么会！你这么人见人爱，男生心目中的标准好媳妇儿。”吴一婵立马夸上。
“你呢？追你的应该都排不过来了吧？”江盈枫转向她，狡黠地一笑。
“嗨，怎么可能，那是你吧！”吴一婵向来把自己的个人隐私保护地很好，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在跟谁交往，到什么程度。大家只是见过她带着不同的男生出来，可他们不是同事就是好友。
谈笑间，江盈枫时不时地查看手机，给客户发送节日祝福的时间到了。
“盈枫什么时候给我们组个局，把土豪都约出来，把姐妹们的终身大事都解决了！”吴一婵使了个眼色。
“土豪们都有主啦，要不就土豪的儿子吧！”三个人开怀大笑。
“不过你们别说，前几天还真有个人说媒。”
江盈枫的话瞬间吊起了二人的胃口，“什么情况？！”，两人异口同声地叫道。
“有个客户给我介绍对象，说对方也是一土豪，年纪有点大，还有个读大学的儿子。不过身家还可以，有三五个亿，问我愿不愿意。”
“你怎么说呀？”吴一婵着急的神情仿佛是给她介绍似的。
“果断拒绝。感情又不是做买卖。”
赵然听罢抿起嘴唇点了点头，她发现大家的酒要喝完了，给每个人加了一轮。
“其实也没什么，是你想多了。”吴一婵的口气似有些失望，“先接触接触也没什么不好。你也知道香港的情况，在这里要找个男人多难呀！”
的确，与香港发达的金融市场相比，这里的婚恋市场毫无流动性。在一个优质女高度聚集的地方，与其相匹配的优质男自然是不够用的，而靠谱的优质男就更是稀缺物种了。姑娘们只能继续精彩地单下去，流连于五光十色的社交场所，用各种大牌包裹出来的美丽皮囊展示不同文化熏陶下的有趣灵魂。
这时，吴一婵看着江盈枫，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是还放不下那位吧？”
赵然异常惊讶，紧张地看向江盈枫，每次聚会大家最忌讳地就是在她面前提到那位，今天是怎么了，难道吴一婵是喝多了？
“都过了这么久了，早就不去想了。”江盈枫垂下眼帘，举起酒杯啜了一口。
赵然顿感气氛有些尴尬，周围的空气都凝聚了似的。她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各种话题想要圆场，“明后天都是大晴天，我们要不要一起爬山？”
“我明天不行，要陪客户去买房。”江盈枫边说边拨弄着头发。
“你呢？”她看向吴一婵。
只见吴一婵在专注地打字，“噢”了一声，“你们去吧，我要先走了。”
“现在？”赵然诧异。
“嗯，突然有个朋友过来，在中环等我。”她快速干了剩下的酒，起身穿衣。
“肯定有情况！”江盈枫对她挤眉弄眼。
“没有，就是一朋友。”她开门，弯腰穿鞋。
“对了，菜一共多少钱？”江盈枫拔高嗓门问。
“嗨，不用了，今天过节我请客！merryxmas!”
家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时间也不早了，我差不多也要走了。”不知怎的，赵然一个人面对江盈枫时总有些拘谨，或许是她过于优秀能干，无论从哪方面比都跟她有很大的差距，她不敢与她称兄道弟般地亲昵。
“这么快呀，还想问你要不要喝点茶呢。我这里有从英国寄来的红茶，你上次不是说最喜欢英式茶具吗？”
在江盈枫的热情款待下，她又继续坐了一会儿，只为感受一下勺子在茶杯里搅拌时的优雅。
“路上当心，这么晚了打车回去吧。”喝完茶，江盈枫如大姐姐一般说道。
赵然心里暖暖的，觉得能在异乡有这样两位好姐妹作伴真是自己的幸运。
走出江盈枫家的大门，已是晚上十点。对于香港这座不夜城来说，夜未央，人未眠。她上了的士，司机纯熟地绕着山路，从半山一路开下去。
眼前是香港最迷人的夜景，在这夜的衬托下，这座城市显得十分精致，一个个形状各异屹立在中环的建筑物就像是用积木搭起来的一样，被装在港岛这个小盒子里。
来到山下，望着车窗外的灯红酒绿，她的内心泛起一股空荡。香港，这个陆地面积不到七分之一个上海、十六分之一个北京的城市，吸引着几十万跟她一样的大陆年轻人。港漂四年的生活里，她学过粤语，爬过西贡的山，吃过深井的烧鹅，泡过兰桂坊的酒吧，还偶遇过周润发，她活出了漂在香港的各种可能，但这座城市的欢笑与哭泣总与她有一种距离。
不知不觉车子在红灯前停下，对面是兰桂坊有名的hkbrew酒吧，饮食男女们在里面把酒言欢。
她不经意地望向那里，咦，窗台边那个不是吴一婵嘛？和她坐在一起的那个男生，好眼熟，他看起来仪表不凡，高挺的鼻子勾勒出英俊的侧脸，配合说话时的肢体动作，隔着距离她都能感觉到他的自信潇洒。
是在哪里见过？她使劲回想，试图换起模糊的记忆。直到他拿起烟吸了一口，抬头向上吐出一团烟雾，突然间一个人名掠过她的脑海。是他！她不敢相信，吴一婵说的朋友竟然是他？
此时车子开动，她转过头去久久注视着，直到远处的他们消失在视线中。
那个吐烟的动作，不会错，他就是王志渊，江盈枫的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