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童(一)
季澜书用黑色的无杂质的眼睛紧紧盯着丁宁,不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他的视线集中在丁宁略微带紫的眼睛,过了一会滑落到她的嘴唇,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将自己是怪物的事情说出来,是等待对方害怕,还是等待对方一笑而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要让他说出自己可怕的地方,他不想说。
如果不说……
以后,知道真相的丁宁一定会厌恶他吧?
季澜书像是濒死之人,等待刀子落下。
可是丁宁没有,她没有做出他所想象的任何一件事情,只是用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看着他:“可是,我是天师呀,根本不怕你。”
“我可能会伤害你,他们都怕我……”季澜书没有自己成为‘怪物’的记忆,只知道每当怪物出来时,所有人都对他又怕又恨,轻则恶语相向,重则侮辱打骂。
有时候他会想,
打吧……
如果能就这么死去也许还不错,可他的身体着实奇怪,再重的伤口也能比旁人更快的速度愈合。
丁宁不懂得怎么安慰人,她想了想说:“你跟我来。”
她说罢三下五除二用蛮力打开房门,遇见比房门更结实的大门时,她选择用符箓打开,只是被符箓打开的大门会留下一道符印,所以她先前才不从大门强行打开。
两人一出来正好看见对门的住户将装有杂物的纸皮箱从屋子里抱出来对方在走廊。
他看见丁宁和季澜书,热情友好地打招呼:“你们好,真不好意思,我是今天搬进来的房客,这是上一个屋主的东西,我收拾出来打算先放在楼道,等全部弄完再抱下去丢垃圾桶,”话说了那么多,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自我介绍,连忙补上一句,“啊对了,我姓刘,以后大家互相照应啊!”
季澜书抿着唇,没有说一句话,常年不正常的社交,让他对陌生人本能的有防备,不过,男人刚搬来,实在太忙了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又回到屋子里,应该有好一顿忙活。
陌生人离开,季澜书紧绷的身体采访送,他问丁宁:“你要带我去哪里?”
这楼道对着新租客清出来的杂物,可能东西放得确实有些久,能闻见些许霉味,空气中很明显看见灰尘在飘荡。
丁宁一点都不嫌弃,她低头看向纸箱子,看见里面装有一些破旧的东西,看起来都有几十年的岁月磨砺了,比如绿色的水壶、搪瓷杯、还有泛黄的信封,除了这些一眼看起来就有一定年头的东西,纸箱最上边还放有黑色的磁带和一个装有相片的木相框。
如果丁宁只是感兴趣看几眼那也没什么,只是她却趁那男人没注意弯腰便把磁带和相框拿到手里,当相框被拿起后她看见底下原来还有一本退伍军人证书,想也不想又一并拿了抱在怀里,她一共从里头掏了三样东西,顿时面朝季澜书笑得眉眼弯弯。
季澜书心里觉得疑惑,但他的性子又让他无法说出阻止的话,而且……丁宁笑得太好看了,她就像一只小狐狸,做了坏事得逞的傻笑。
当然,如果让丁宁知道季澜书形容她是狐狸,她指定要动手了。
“嘘,”丁宁抱着三样东西,用下巴指了指楼梯,“我们快下去。”
四楼到一楼需要一点时间,丁宁就像小孩一样一蹦一跳,季澜书走了十几年的楼梯第一次拥有了明亮的色彩,渐渐点亮熟悉的路。
很快丁宁到了一楼,她跑到楼梯间的藤椅边,将黑色磁带、相框和退伍军人证书通通放在藤椅上,然后退后三步,刚好站在季澜书身边,她微微侧仰看向季澜书:“你不要怕哦。”
丁宁从口袋抽出一张白色的符箓,接着一转手腕,符箓上出现一串红色的符文,她双指夹着符箓快速往季澜书双眼前一晃。
季澜书顿时觉得双眼一阵干涉,反射条件闭眼,待他再睁开时,就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藤椅上坐着一位满脸褶子的老人,他晃着藤椅怀里抱着刚才丁宁拿下来的三样东西,笑得咧开嘴巴,里面没有一颗牙。
这位老人他认识。
从季澜书有意识开始,老人就是他的邻居,和大多数人一样每当能看见他,就会露出厌恶的眼神,只是也和大多数人不一样,老人和老人的妻子偶尔会对他释放一丝善意。
只是,大概三个月前,老人的妻子去世了,又过了一个月老人也跟着离开了人世。
他也是放学回来看见抬下去的尸体才知道老人离开的消息,再后来就是被喊作灾星,又一次受到打骂。
只是老人早在一个月前离开,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季澜书回过神便看见老人把相框拿起凑到面前。
他干燥的手指拂过相框里的照片,同时身边突然多了一位老太太,她年龄看起来比老人年轻一些,她靠在藤椅边,同老人一起看照片,季澜书这时候才看清楚,相框里是一张结婚照,而结婚照中的人正是老人和那位老太太。
丁宁见到老太太,挥了挥手,然后与季澜书说:“我们走吧,不要打扰老人家聊天。”
一把抓起季澜书的手就往外跑。
他们奔跑中似乎听见老人家朝他们说了一句谢谢,声音随风消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两人一路跑到小卖部,买了两根雪糕才停下。
季澜书没有拆开雪糕包装,他只是拿在手里,陪丁宁一路走:“你拿箱子里的东西是为了给老人家?”
“对啊,”丁宁舔了一口雪糕,“那位老太太告诉我你在家里,所以我才从外面爬上去,要不是她跟我说了,我就回家了,今天可不会见到你,那么作为报答,我帮她老伴儿拿点东西,这笔买卖很划算。”
大夏天的雪糕融化得很快,丁宁为了不让雪糕融化低落到手上,连忙咬了几口。
她想到两位老人心中的执念,觉得人类真的是一种神奇的生物。
老伴去世以后,老头可以为了她伤心欲绝,心无牵挂跟着离开,成为鬼魂后和老伴弥留在生前居住过的屋子里。
但是没过多久,儿子把屋子卖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被新的住户丢出来,最后一个愿望是想拿回自己的三件东西。
相片是他的爱情;
退休军人证书是他的荣誉;
磁带是他的爱好。
阿宁忍不住想,要是自己离开了世上会不会也有三样舍不得东西。
“阿宁……”季澜书捏着雪糕包装纸的手微微用力,“你真好。”
“诶?”丁宁被强行吓得瞪圆双眼,“你在发好人卡吗?”
季澜书没听懂,眨了眨黑色的眼睛。
“好人卡通常是用来拒绝别人,比如当别人跟你告白,你就可以用‘你是一个好人’来拒绝她,这样既能拒绝对方,又不会伤了女孩子的心,所以,刚刚你在拒绝我吗?”丁宁顿时觉得手中的雪糕都不香了。
季澜书还真没遇见过这样的对话,一时之间忘记走路愣在原地,丁宁走了两步才发现他没跟上便转身看去,于是早上九点钟的太阳刚好洒在季澜书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圈,丁宁瞬间晃了神,过了一会她才说道:“好啦,我跟你开玩笑的。”
她走到垃圾桶旁丢掉雪糕棍,然后问季澜书:“你觉得刚才那两个老人家怎么样?”
季澜书愣了一下,回答:“和人没有区别。”
丁宁露出笑容:“他们也是人们害怕的形态啊,鬼魂、幽灵、鬼怪……人们赋予了很多名字用来区分自己和异类,好像用名字便能割断联系,但其实就像你说你是怪物一样,只要心向着人,那就是人,管你外表是好看还是难看,是人形还是奇形怪状。再说了,人还分好人坏人呢,就算你是怪物,也分好怪物和坏怪物不是?”
季澜书有时候觉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似鬼,他会用阴暗的想法揣测自己,也会用悲观的态度看待事情。
可是从来没有人同他说过,就算是怪物也分好坏。
不过,这些为怪物们狡辩的话难道不是一般由妖怪们对天师说的吗?怎么到他这里反倒是天师对着自己说了?
丁宁见季澜书沉默了好一会儿,便歪歪头看向他:“你怎么了?”
季澜书摇头:“我只是觉得这样平静地走在街上,很陌生。”
他伸出手,感受太阳晒在身上的温度:“很温暖。”
好奢侈。
这是真的吗?
他碰到了太阳,他被看见,然后他能和别人对话。
“阿宁……”季澜书的声音很轻,如同飘下的花瓣落在地面,如雪花落在肩头。
丁宁被叫到名字,就抬头看向他,但是这一眼,眼睛就离不开他白皙俊美的侧脸,只能用鼻音回应:“嗯?”
“我们现在应该是朋友吧?”他带着不确定小心翼翼地问。
他没有朋友,丁宁是唯一一个愿意接近他的人,这世上能找到一个待他好的人已经很奢侈了,可是他还想贪心的多进一步,就一步好了。
一直被排斥在外的他,也能拥有朋友吧?
丁宁真挚地看着他双眼:“我们当然是朋友,我和你也算共患难的好朋友啦。”
从尸毒到虚拟恋人,她虽然每回和季澜书经历的都不是什么安全的事情,可是谁让她见到季澜书的第一眼就觉得对方特别呢,于是丁宁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是朋友的话,你身上的香味可不能吝啬给我闻噢。”
那如同夏日雪糕般沁人心脾的阴气,实属少见,在她十八年的修行生涯里当属第一,想来未来几十年也不会再寻觅到一位身上有那么多阴气的活人了,不过就算有她才不愿靠那么近闻呢。
季澜书自动忽略后半句话:“真好,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丁宁眨了眨眼睛,突然直起身子义正言辞的说:“可是我的朋友并不是只有你……这样对你来说不是很公平诶。”然后话锋一转,“啊,有了!——你当我男朋友吧,那你就是唯一了。”
语不惊人死不休,季澜书一时没跟上丁宁的节奏,语塞半晌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轻咳几声:“咳咳……阿宁,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丁宁却不依不饶:“你多大?”
季澜书回答:“十……十七。”
丁宁:“什么时候生日?”
“这个月二十一日……”季澜书逐渐弱下去,他似乎可以猜到丁宁要说什么,白皙颈部上的喉结上下滑动。
距离八月二十一日只剩下两个礼拜,丁宁眼睛弯弯:“那等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我们就成为男女朋友关系吧,怎样?”
霎时间,周围安静了许多,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所有吵杂的声音都离他们而去,唯有季澜书一声轻轻的……
“好。”
他温和的声音随着微风送进丁宁的耳朵,她笑得捂住嘴巴,一副得逞的模样。
·
丁宁和季澜书还需要回学校上课,他们乘坐同一辆公车前往学校。
公车里的人多吵杂,丁宁没了聊天的欲望,就拿出手机学习各种各样的符箓画法,她学习时的模样与平日里有很大区别,眉头微微蹙起,看起来很严肃。
季澜书想,丁宁之所以小小年纪就那么厉害,除了天赋以外就是努力。
距离学校怎么也有□□站,季澜书放松身体,让自己在车上小憩片刻,意识渐渐昏沉之时,小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睁开眼便看见脚边多了一颗篮球,不远处一名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站在公交车最中心死死地看着他。
男孩身高并不高,甚至可以说矮小,大约只有一米三,不过模样可不像普通的孩子,他把头发剃光,甚至眉毛都没有留下,整个脑袋像灯泡一样亮。
但是最引人注意的不是他的光头,而是他硕大的耳垂,比人们想象中佛祖的耳垂更为大。
在华国人眼里,耳垂越大的人越有福气,福泽越重就越长命,要是出生在古代,怎么也得是皇孙贵族的长相,可是这男孩却十分阴郁,朝着季澜书呲牙咧嘴,凶狠至极。
不过,他没有耀武扬威多久,一名看起来年纪有四十多的妇女踉踉跄跄走过来,她来到季澜书身边把篮球捡起,带着男孩温柔的到一个空座位,她自己站在一旁,让男孩坐下,然后温声细语地说:“岚岚不能对大哥哥露出这样的表情,你可以说‘请哥哥帮岚岚捡球’,好吗?”
可是名为岚岚的男孩根本不听,他侧坐在位置上,而眼睛却始终不离开季澜书,许久嘴角流下一串口水。
妇女替他擦去,眼眸中满是温柔。
季澜书低头不与岚岚对视,耳边却传来丁宁的声音:“对付这种熊孩子,就得和他对着干。”
丁宁身体微微靠过来与那凶狠的男孩对视,她微微带紫的眼睛一与男孩对上竟然看见对方瞳孔猛烈收缩,恨劲少了些许,不过依然对他两蠢蠢欲动。
“嗯……”丁宁点头,“果然不太对。”
季澜书扶住她因为公交车行驶而晃动的身体:“怎么了?”
“面相不对呀,”丁宁坐直,同季澜书解释:“我虽然没有选修卜卦测字科,但曾经翻过几本书,略懂一些皮毛,这家伙天庭饱满,形若蟠桃,且耳垂厚大颜色白里透红,无一不是绝佳的面相特征,只可惜……他被浊气侵蚀,面相虽然没变,但我肯定他的命一定变了。”
季澜书并不懂这些,但他对丁宁十分信任,而且他天生聪颖,字里行间已经明白那孩子情况并不正常。
天生富贵相乃绝佳面相,想要改他的命绝对不是容易的事情,只有同道中人才能做到那么麻烦的事情,但改命为逆天之事,若是为了救人那丁宁绝对支持,不过现在很显然,事实情况恰恰相反,这孩子被改命后命相衰竭,绝非为了救他。
正想着,那孩子挣脱妇人的控制,朝着季澜书和丁宁这边冲来,他速度尚在正常人范围内,只是来得突然没有人来得及防备,眼看那排比常人更为尖锐的牙齿就要咬在季澜书身上,丁宁将一颗用符箓叠成的小星星丢进他张大的嘴里。
说来也奇怪,只是一枚小小的五角星竟然让男孩停下攻击的脚步,他站在距离季澜书只有五十厘米左右的位置,面上一片平静,接着公交车突然刹车,全车人向前倾,季澜书眼疾手快扯住男孩才没让他摔倒,待车子停稳,妇人才走来,她抱歉的拉住自家儿子:“对不起,对不起,岚岚他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
男孩眨了眨眼睛,声音冒着奶气:“对不起大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
一时之间,妇人道歉的话停住,她拉着岚岚的手收紧,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