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晋江正版独发
沈烺很早就说过, 他是个很无趣的人。
这十年唯有在遇到顾嫣之后,一潭死水般的血液才微微有了些波澜。
她是文官之女,而他是武将, 原本不该有什么交集。
那日顾嫣与闺中好友在首饰铺遇到京中贵族子弟醉酒冒犯,沈烺路过时出手替她摆平, 随即便转身离开。
顾嫣从他的装束和腰间的佩剑猜测这是才从关塞回京的车骑将军,遂追出去唤了声“沈将军”,想道一声谢, 却没想到沈烺冷着脸,早已阔步走出几丈远。
沈烺向来与上安权贵圈格格不入,路见不平他会插手, 但绝不过多逗留。
旁人未必真心谢他,他也压根不想和他们有任何的牵扯。
那时整个上安的贵族都视他为眼中钉, 就连顾嫣的好友、才被沈烺出手相救的度支尚书之女都拦着顾嫣,教她不要上前去, 那人招惹不得, 甚至说出了“寒门子弟怎配与你我交谈”的话来。
簪缨世家出身的姑娘自小便被这样的理念灌输, 早已将士族与寒门之间划上一条楚河汉界。
沈烺原本无心去听她们谈论什么, 猜也能猜到。
可那被唤作阿嫣的姑娘在身后喊了他一声“沈将军”,那种温柔中透着急切的腔调, 让他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想要驻足的欲望。
他在上安城待了这么久, 从未有女子这样喊过他, 他竟也想听听她到底唤他做什么。
脑海中这般思忖着, 脚步也随之微微慢下半分, 没想到那姑娘竟果真追上来, 她微微喘着气, 身上有股清澈的寒兰香气。
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眸,恭恭敬敬地向他俯身致谢。
沈烺从未看过那样的眼睛,眉眼笑起来弯弯的,眼眸清澈透亮,黑白分明,分明自己也在这浊世中行走,却自有一种雨过濯尘的干净。
可她越好看,越是干净,就更显出他的污浊不堪。
她不该跑上来的,更不该同他攀谈。
沈烺下意识想要远离,甚至连应都没应下一声就漠然离开了。
那时管家朱叔正在他身旁,倒是从他眼中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鲜少插嘴的人也忍不住笑道:“方才那位是御史中丞之女顾嫣。”
沈烺心道管她是谁,抬腿阔步就回了将军府。
翌日在朝堂注意到弹劾三司使教子无方的御史中丞,沈烺心中思忖一番,方知昨日当街冒犯顾嫣的那名醉酒男子便是这三司使之子。
下朝之后,顾襄竟特意等在汉白玉石阶下,并替顾嫣再次向沈烺拜谢。
这位为人正直耿介的御史中丞,是沈烺在朝中为数不多的几个颇为敬重的官员之一。
正欲俯身回礼,却没想到顾大人直言不讳:“昨日小女回家,说沈将军不肯接受她的谢意,她是个倔强性子,谢意送不到实在是寝食难安,因而今日执意请老夫亲自转达。”
沈烺微微一怔,垂眸道不敢,御史中丞便拱手道:“沈将军若方便,不妨过府一叙,老夫也好略备薄酒,答谢将军出手相救之情。”
紫宸殿外你来我往,吸引了不少朝中同僚的目光,众人面上的表情也多出几分耐人寻味。
沈烺自知寒门与士族泾渭分明,不愿牵连御史中丞也惹人非议,便以次日将前往京郊大营练兵为由推拒。顾襄只好作罢。
这次练兵去了十余日,回来时管家朱叔告诉他,他离开的那日一大清早,顾嫣就带着亲手做的点心上门答谢。
无奈沈烺卯时前便点兵出门,顾嫣还是晚来一步。
朱叔不知沈烺何日回府,也许两三日,也许十天半月,见那杏仁酥正是顾姑娘做了给沈将军在军营当干粮吃的,倒是还能存放一段时日,便私自做主收下。
可惜沈烺回来的时候,那杏仁酥已经硬邦邦的难以入口,底下的小厮正准备拿去扔掉,沈烺却冷冷蹙眉,板着脸叱责下人肆意浪费,然后道:“送到书房。”
小厮也不知沈将军何故发这么大的火,吓得浑身冒汗,赶忙战战兢兢地将食盒送到了书房。
沈烺在书房处理了一日的军务,晚间上灯时腹中空空,终于望向了手边的红漆木食盒。
杏仁酥被烘烤得金黄酥脆,表皮之上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杏仁粒,精致也用心,虽则时日已久,耐心咀嚼下来仍觉得口齿留香。
他肠胃有过损伤,从前被人塞过不干净的东西,一直以来都只能细嚼慢咽,那一晚他没用晚膳,一盒杏仁酥直到深夜才慢慢吃完。
四更刚过,他也不知刻意避着什么,将那空食盒扔给朱叔,冷声吩咐道:“将盒子送还顾府,替我说一句,顾姑娘的心意沈某收下,请她往后不必再来。”
夜色还甚浓稠之际,沈烺便点将出发,近百人提刀纵马,披着月色浩浩荡荡行往京郊大营。
这一次直到月底才回来,书房内的案台上,大红漆木的食盒足足放置了大半月。
沈将军不吩咐,府内自然无人敢动。
沈烺一进门,蹙着眉问朱叔:“不是让她别来?”
朱叔擦了擦汗道:“您前脚刚走,顾姑娘后脚就到了,见奴才手里提着空盒,一口咬定您喜欢吃,不管不问的就将这食盒塞给了奴才,奴才拗不过姑娘,只能收下了。”
半夜,三更的梆子一响,沈烺就早早起身收拾行囊。上回提前出发,底下颇有怨言,这回他打算自己一人先行回营。
谁料马才跑出去几丈远,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熟悉的女子声音从身后传来,一面跑一面喊:“沈将军!沈将军慢些!”
沈烺想着,就这么走了也好。
他这样的人,原本就不该与她有任何交集。
思及此,他面色一凛,登时夹紧马肚,往城外的方向疾驰而去。
直到路尽头左转,余光瞥见街头寒夜幽弱的灯光里,小姑娘一手握着食盒,一手提着裙摆,竟仍然锲而不舍地向他跑过来。
尽管他速度已经很快,她根本没有追上的可能,顾嫣还是没有放弃。
她知道沈烺一定听到她在后面追着他,否则也不会跑那么快,甚至他今日走这么早,恐怕也是为了避着她。
可那股子执拗劲儿就这么上来了,让她觉得,只要再往前跑一点,沈烺也许就会调转马头回来找她。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女追男隔层纱,只要女子主动些,天底下就没有捂不热的男人心。
可寒冬腊月的风正在狠狠地拍打她的脸,那人就是一块硬石头,脚踩不拦,斧凿不碎!
顾嫣实在跑不动了,一不留神崴了脚,疼得她登时痛呼一声。
同行的丫鬟被她甩开好大一截,夜半三更大街上空无一人,寒风冷得直往人骨头里钻,她一手扶着墙,不停地喘着粗气,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真是她做过的最愚蠢、最不理智的事!
顾嫣咬着牙想。
然而不出两息的时间,那已经渐行渐远几乎听不到的马蹄声竟又再次踏踏传入耳中,长街尽头一人一骑沐着月色疾速返回。
不出片刻,马背上高大冷漠的男人已近在眼前。
沈烺翻身下马,将她搁在一边的食盒捡起来递还给她,“顾姑娘这么晚出门,不怕被巡夜的更夫盯上,也不怕再遇到三司使之子那样的纨绔子弟吗?”
他的语气很冷,也很严厉,一身黑色的劲装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
顾嫣被他说得一怔一怔的,吸了吸鼻子,好半晌才咕哝道:“我这不是来找你吗?皇城脚下,哪个更夫敢得罪沈大将军,又有哪家纨绔打得过你。”
沈烺垂眼看到她光洁的鼻头冻得通红,转头移开了目光,“更深夜重,将军府不是姑娘该来的地方,至于当日出手相助,沈某非是要姑娘的回报,只是看不惯恶霸行径,这才出手教训一番。姑娘的好意沈某已经收到,往后也不必耿耿于怀。”
顾嫣眨了眨眼睛,“你是觉得我在缠着你吗?”
沈烺若有若无地叹口气:“沈某没有这个意思。”
顾嫣垂下头看着手里的食盒,咬了咬唇,“听闻你从京郊大营回来,我就开始做这些点心了,一直到方才才做完,怕你今日一早又要走,我二更的时候就从家里出发了。”
她声音渐渐弱下去,沈烺也不知为什么,心口就那么忽然被人拧了一下,只是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是很冷静的人,不该有的心思绝不会动。
沈烺慢慢说道:“沈某说了,姑娘的好意沈某心领——”
“你也没只是心领呀,你不也吃了嘛,”他话音未落,却被顾嫣一语打断,“我听你府上的朱叔说,上回我送来的杏仁酥,隔了十几日也都被你吃了……”
顾嫣说完悄悄瞧他,沈大将军的面色在冰冷月色下显得愈发黑沉,她把手里的食盒递出去,喃喃地说:“我今日来,就想给你做点新鲜热乎的,你尝尝,与那日的可有不同?”
沈烺抬起冷戾的双眼,这是一双在战场上能让人闻风丧胆的眼睛,仿若黑夜中潜伏的恶兽,给人一种濒临着死亡的窒息感。
顾嫣即便不害怕他,看到这样的眼神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攥紧食盒提手的纤瘦手指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沈烺在心里冷冷一笑,她还是怕他。
这个世上没有人不怕他。
他唇角牵起一丝极冷极淡的笑意,“顾大小姐还是请回吧。”
他转身要走,衣袖却被人在身后轻轻拉扯了一下,他顿了下,没有回头。
顾嫣抿了抿唇,“我……脚崴了,有点疼,挪不动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