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楚欢将被打湿的衣裙鞋袜全换了,推开浴室的门,步履轻巧地绕过绘有各态美女的纱织画屏,行至了距陆京只几步的地方才停下。
“公主殿下?”听得脚步声,陆京警惕地站起,转过身来,惹得水声一阵零乱。
白蒙蒙的雾气并不能将人的容颜完全遮蔽,他发现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性情难以捉摸的庆阳公主。
先前的戒备消弭,面对她的突然到访,陆京却又不知所措了,只得僵着脸等待楚欢有所表示。
此刻他已将破落的衣物尽去,站起时水位线只漫在他的腰际。
裸露于空气中的胸膛和背部几乎没有一处好肉,满是不同刑具造成的伤,新旧伤交错,更显得情状可怖。
因着部分衣服布料与血痂黏合,他脱开衣服时不免又撕裂了一些伤口,木桶中原本清澈的热水都被他身上凝着的血迹浸成了殷红之色,配上他冷郁的神情,足以将一般女子吓退。
但楚欢不仅不在乎男女之防,见了这些伤也未有厌惧的神情。
她站定原地,眯起眼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番他的伤势有多严重,发觉他完全停了动作,才好笑道:“怎么,你还想着让我伺候你洗浴吗?”
未等陆京否认,她就当真行近了几步,穿过雾气走到了他的身侧,仿佛要如她所说前来侍浴一般。
陆京身在木桶中,连躲闪的空间都不存在。
他只能拧着眉,眼看着她莲步轻移间步步逼近,被她流转的眼波蛊惑得难以生出抗拒的心思,只剩一线冷静维系。
西南偏僻之地,他能作为一方匪首,带领人对抗官府,识得的女子不在少数。
自然也存在倾慕于他的美貌女子,但陆京却从未与她们有过亲密的关系。
楚欢于他完全是一个迷,他连她的真实性情都不曾了解,所以越是被她搅动心潮,他就越需克制自己,不能与她瓜葛过深。
陆京这样说服着自己,终于在她要探手向自己肩膀时,凭着自制力将纤细的手腕扼住,制止了她的进一步接触。
水气氤氲,陆京的身体浸于热水中,又有高烧的缘故,体温比楚欢高很多。
他是习武之人,手掌覆有薄茧,从前只执冰冷的武器,此时捏着楚欢的手腕,却能够清晰感知到掌中肌肤的柔腻。
比之丝绸更加滑顺,仿佛轻易就能从他手中脱出。
陆京不禁将手掌收得更紧了些,拿捏住了楚欢的腕骨,才有了实感。
“嘶。”楚欢被陆京这么牢牢锁住手腕关节,自然觉出了疼痛,未忍耐地痛呼出声。
陆京也意识到自己在病中控制不了力道,怕是失了分寸过于用力了。
他有些慌乱地放轻了手,可却不敢就这么放开,而是先讨她的答允:“殿下有事,能否等我沐浴更衣完再来与我说。”
楚欢因疼痛蹙起了眉,觉着自己的手腕大约已经被他捏得红肿了。
可看他冷峻的面上是一副紧张如临大敌的严肃模样,她又生不出气来,反而觉着有趣,唇角上翘地问道:“怎么,我手无缚鸡之力,你还怕我能对你如何吗?”
陆京神情坚持不愿退让,楚欢便收了笑容,长睫垂下敛住目中情绪,声音也冷淡了许多:“那是否需你先放开我,我才好退开。”
重获了自由,她确没有再纠缠。
楚欢主动后退几步为陆京留出喘息的空间,却又让他心中一空,以为自己是将这位尊贵的公主惹恼了,但不知该如何弥补才好。
“我还非色中饿鬼,不过是看你拒了侍女侍候,怕你伤重死在这浴室中都无人知晓,才来看看。”
许是因为浴室中热气腾腾,蒸得楚欢说话的声音也带上了点潮潮鼻音。
所以她明明是在平和地解释来意,却让闻者听出了些委屈的情绪。
陆京本就对救了自己性命的楚欢怀着好感,虽然理智极力说服他不该对阴晴不定的殿下心软,但还是缓缓吐出了口气,沉声道:“是我反应过激了,抱歉。”
这倒让楚欢有些讶异了,对陆京的评价里更多了一条天真。
自己亲自来浴室,当然不可能只因怕他死在这里,只将语气放软些,竟就能哄得陆京相信了。
即便有救命的恩情在,一个山匪头领这么容易轻信说出道歉的话,也怪不得会被抓住。
实在好笑,但却让楚欢兴趣更深。
不该出现在陆京身上的这个特质,惹得她想要将救他的真相撕开,袒露在他眼前。
所以她就说了。
“你知道护国将军宋岩吗?”还余了点旖旎气氛的浴室里,楚欢忽然提了这样一个听起来与眼下情状完全不相关的问题。
陆京下意识就回答道:“有听说过,但并不认得。”
护国将军在楚国东境驻军守土卫疆,他却是在西南为匪,当然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他答完后,略细想一番仍是不明白楚欢这个问题的意义。
楚欢见他困惑,面上笑意更深,未有隐瞒地就将原因告诉了他。
“我前去刑场救你,是因为我与宋岩达成了交易,用救你性命换他完成我欲为之事。所以我在刑场上你即便不答允为奴,我也会救你。”
陆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错愕,却也恍然有所明悟。
楚欢的身子微微后仰,下颌也略抬起,一手环胸搭落在自己另一臂上,显出十足的倨傲。
她接上自己的前言,食指缠绕着垂落在胸前的秀发,轻声道:“你现下的身份实际就是我拿捏着的一个筹码,明白吗?”
陆京眉峰耸动,楚欢前后态度变化太快,让他难以适应。
先前她的撩拨如同对待最爱重的情郎,现下只退开几步就仿佛就在两人间划下沟壑,迫他认清身份,言谈全无缱绻。
然而不待陆京昏沉的头脑整理出个所以然来,楚欢就果断向他告辞了:“观你精神不错应不至昏迷,且洗浴着吧。我安排的医师之后会来给你看伤。”
她话毕,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了浴室,让陆京又失了一次挽留她问清楚的机会。
手掌中的滑腻感仿佛依然存在,残存浴室中的浅淡暖香却迅速消弭。
陆京缓缓将手收紧,却无法将楚欢的形象从自己脑海中驱离。
心情不受控制,他一时有些懊恼,只得将这种复杂感归咎于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
为什么楚欢要主动将真相告诉他?
“感情这种事里可掺不得假。”楚欢懒懒支着头,望着铜镜映出的自己,向怀着相同疑问的乔夏安说道。
“现下我是可以依凭恩情让他生出好感,可这感情的地基是虚的,日后让他从别人口中知道真相,那我构筑的情爱岂不是要一夕坍塌。”
“殿下原来都已经想到和他的日后了。”
乔夏安含笑将她发髻上华丽的金玉饰品一一卸下,轻巧地让她乌云般的发如瀑般散下:“看来我也需嘱咐公主府上的人,都对这位郎君用些心了。”
“倒也不必闹出太大的阵仗,我是挺喜欢他相貌性情,但不至于就非他不可。”
楚欢面上妆容被一一卸去,艳丽也渐柔和:“等宋岩那边确认消息完成承诺,我也会依诺还他自由,完成这场交易。”
这就有些出乎乔夏安的意外了:“那最多也就只三个月,殿下不是还考量和郎君的日后吗,竟想三个月后就让他离开吗?”
“三个月可不短了,你家殿下的薄情你怎像是第一次认识到。”楚欢嘴角上翘,打趣了他一句。
“毕竟从前没见过殿下对男子这么热切追求,以为他于殿下是不一样的。”乔夏安摇了摇头,无奈地道:“结果没料到殿下预备将相识相知相爱相别这四个步骤一次性都走完。”
“要不然呢,难不成我真养个身份不明的男宠在身边啊?”
楚欢嗤笑一声:“而且寻常人的四个步骤你也别往我身上套,我可没想付出对等真心,只将他网罗住寻些乐子就好了,到时候总需放生的。”
乔夏安未对她后头言辞的薄凉置评,却是抓住了前句的重点,面上失了笑容:“什么身份不明,咱们不是调查过,确就是西南的一个山匪头领吗?”
“山匪不假,他与我说不识宋岩的模样也不似作伪,但能让宋岩这大忠臣求到我这儿,他的身份肯定不那么简单。”
“可如果护国将军真与他有很深的纠葛,应也不至于让他在狱中被折磨得那么惨吧。我先前试他的脉,不止外伤,连内腑的伤势都不轻。”
楚欢见他眉头皱起,思绪良多的模样,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无需仔细探究他和宋岩的关系,反正等到交易达成,我也就放他走了。”
乔夏安只得依言不再想,叹了口气,询问起楚欢之后要如何为陆京织网设陷。
“很简单啊,这次西南官府押送胤都,判死刑的一共是六个人。我救了陆京,那台上却也只四具尸体。等陆京伤好些,你安排将这件事告诉他。”
让陆京知道还有一个同伴活着,他必然会想要将人救出来——在胤都,想要达成这个目的大约也只能央求自己。
“殿下要帮他救人施恩?”乔夏安说得不很确定,因为这不是楚欢的性格,要真为了恩情,还是救陆京本人的这恩情更有用。
楚欢摇了摇头:“当然不,我会拒绝他的请求,让他只能自己去劫狱。”
她的指尖有节奏地敲击在桌面上,声音有些飘:“他如今可依凭的大约也就是他的身手了,我得让他看明白,在胤都,武功高强也根本不起作用。刚好还可用他敲打敲打陈兴这一档子人,许久没管束他们,一个个都已不将我的话放心里了。”
乔夏安见她已拿定主意,没再细问,只是见天光沉下,自侍女手上接过汤药,道:“殿下,汤药温度适宜,可以喝了。”
熬煮得浓稠的汤药没加一点甘草,苦涩难入口,但楚欢没犹豫,颔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熟悉的昏沉感涌上,她被乔夏安的搀扶着躺下,头枕着略硬的玉芯枕,入了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