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形容狼狈的陆京几乎以为是雨太大,自己听错了话。
他都跪在了这行刑台上,提刀的执刑者已杀了自己几位同伴,自己难道还能峰回路转,再逢生机?
“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未及他想明白,以手抚在他面上的盛装女子就又开了口。
她的声音轻如叹息,低眉敛目将艳色稍收,神情都于一时间柔和了下来。
隔着雨幕,如同端坐寺庙高台劝人向善的白石观音。
可红唇张合间继续吐露的残酷词句,却打破了这幻象,轻易点燃了陆京的求生欲。
“你难道都不想向人复仇,不想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吗?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但也需你付出代价。”
只听闻复仇二字,陆京就清醒了不少。
他看清了楚欢笑容中的冰冷,目光凌厉了许多,心下却又安稳了。
是了,庙中观音大约只会救信徒渡苦海。
他为匪杀生,并非信徒,能来这血腥刑场救他的楚欢大约也是心冷如石、不同世俗。
苦海无边,她摆渡更似为寻欢,而不是渡人,即便起意救人上船,也只是为了哄人喝下海水,于痛苦中续得一时性命。
借此从中获得些乐趣。
用他的自由、他的未来交换延续他生命的机会,也算公平。
正因这公平,陆京即便暂放不下戒心,也愿意相信她相救的诚意。
因为他已别无选择。
此刻他的境遇如溺水者将要溺毙,既然活下去复仇的愿望已被点燃,那么即便知道救援的手所属水魅,可能被拖拽沉入更深的海域,也只能答允。
陆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拿定了主意,用许久不曾发声的沙哑嗓音沉沉应道:“好。”
即便撇开理性的判断,面对这个予他此刻唯一温暖的人,他大约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得了个满意的答案,楚欢姣嫩的唇勾勒成完美的弧度。
她并没有平白淋雨受凉的喜好,放下了手,站直了身子,偏脸向乔夏安作了个招呼的动作。
侍从体贴他的心意,立刻就脚步轻点地面,来到了她身边。
绸伞将风雨重新蔽去,这回也将陆京圈入了庇护范围内。
心中忐忑的陈兴同样跟了过来。
刚到就见楚欢从侍从腰间解了匕首,又蹲下身去,正仔细将缚陆京的绳索割断。
竟当真要救这个死刑的匪首!
陈兴心中不安,他与陆京可是结了死仇的。
如果陆京成了楚欢的人,日后岂不是要借楚欢的威势,想各种方法来报复自己?
他连忙绞尽脑汁劝阻楚欢道:“公主殿下,这可是大理寺已经判处了的死犯,您不能这么任性啊!”
“我任性?”
楚欢听了他对自己的评语,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站起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他。
陈兴以为真说动了她,重得了希望,连忙继续道:“是啊!殿下想要俊美的男子,何必非寻这死犯,您的锦阙楼……”
他没能将话说完,视线冰冷已不耐烦的楚欢就示意侍从让他闭嘴了。
乔夏安未因他是个大理少卿就稍有犹豫,手肘向后一顶,直接击在了陈兴的腹部。
不至于伤及内腑,却足够让陈兴痛呼一声跪倒下去。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也管起我的事来了。”楚欢居高临下看着他。
被血水污了底的绣鞋踩在了陈兴的肩上,赤色裙裾垂落,露出肤色如玉润又如雪白的盈盈一截小腿。
再有如恋人间温和倾吐却不留半分情面的话语,配上她那张艳丽面容上的盛气凌人,明明刮得人肤疼,却又勾得人一阵骨痒。
饶是陈兴疼得厉害,也还是被色心驱着忘了再喊,哆嗦着一道想如何回话,一道想要顺着泄了春光的裙口向内窥去。
楚欢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膝盖略一收,小腿肌肉绷紧再落直,就将陈兴踢翻在了这一地污浊中。
重新着了地,楚欢瞧着陈兴撑着身子一时翻爬不起来,他的仆从又惧于自己的威势不敢相扶,心情这才又好了些。
“我可举寒门贫子上朝掌权,自然也可携法场死犯归宅为奴。陈兴,你若不平,大可去检举说与我父皇听。说不定父皇看你不畏强权,认为你是个清直忠耿的臣子,就大力提拔你作大理寺卿了。我便可重新选个合我心意的大理少卿替我做事了。”
楚欢这番话不算严厉,语速也并不快,倒透着点循循善诱的意思。
然而陈兴听了却像是被一棒子重击在后脑,脑袋里嗡嗡一阵,彻底明白了过来。
他连忙翻身跪倒在地,向楚欢告饶:“我念着殿下的恩情,怎么敢背叛您!只是一罪囚,殿下随意带走,无论怎样处置都可!”
虽然无人敢说,但是朝上人人皆知当今大楚的皇上楚明渊是个暴君——喜怒无常,动辄就要拿官问罪。
各司各衙的掌事者都需上朝面见楚明渊,如遇楚明渊发怒,当朝就会被剥去官服,甚而廷上击毙。
陈兴作大理少卿不到三年,顶头上司大理寺卿就已经换了五任,越是贤明激烈,走得就越快,下场也越惨。
还不如自己这样的二把手,既安全又权重,沐在庆阳公主的盛名下,与许多同自己一样借她途径晋升上来的同僚互相照应。
可这也并非没有坏处,一旦被楚欢厌弃,就会被团体抛弃,很难再在朝堂有立锥之地了。
果然自己这些日子是太过安逸以致昏了头了,竟然当面就违逆起楚欢的意思了。
陈兴越想越悔,忙不迭地向楚欢表忠心,终于说动楚欢,勉强得到了原谅。
“罢了。人我必然要带走,你职责所在,自可去向父皇支会一声。”
“不敢,不敢。”陈兴还想要继续献殷勤。
楚欢却不想再浪费时间与他掰扯了,冷淡地道明:“我今日刑场救人,原就没有想隐瞒父皇,让你去报告是为你好。起来吧。”
朝臣借了她的途径攀升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楚明渊与她有默契。
但若陈兴真的昏聩无能、为她是从,她父皇也不会许陈兴在这个位置上久待。
目前暂无他人比陈兴更合适做这个大理少卿,没有什么特别理由,楚欢并不欲将他换下,因此只以言语点明,让他知道分寸。
陈兴听明白了,知道今天自己算是过了关,赶紧又千恩万谢地爬站了起来,驱着自己的仆役帮忙将陆京身上的绳子解开作弥补。
楚欢见陆京解脱束缚后,强撑着打开要帮扶他的仆役,想尝试靠他自己站起来,略一扬眉,便让陈兴的人都退开了。
她猜得出陆京的心思。
这些为陈兴做事的仆从在凌虐刑犯时肯定也插了手,陆京当然不愿被他们的扶着。
然而陆京一身的伤,又在大雨中跪了半日,怕是身体都已失去知觉,能够保持清醒就已经是奇迹,希冀凭他自己的力量站稳行走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凭着毅力,勉强撑着膝盖强行站了起来。
结果身体刚刚站直就摇晃着险些再度倒下,好在已得了楚欢命的乔夏安一把就将他扶住了。
乔夏安的手扼在他腕上,习惯性地探了脉象,眉峰微动,侧脸问向楚欢:“殿下,既然此间事已了了,咱们是否要归府?”
“嗯。”与他交换完眼神,楚欢便明悟陆京的伤势不轻,不该再耽搁。
她点头应下,自然地从乔夏安手上接了绸伞,好叫他能全力去搀着陆京行走。
收敛了先前气势,艳丽少女嘴角噙着笑,脉脉含情看着陆京,揽袖抬手为两人支伞的模样倒真透出了几分十六岁该有的天真情切。
但当陈兴思虑着拉近关系,主动提出送他们一程时,那如丝媚眼便又收拢于他的脖颈,无声地给与警告,让陈兴生出被绞杀的窒息感,立刻噤了声。
楚欢让乔夏安将陆京扶上了安车,又借他的力同样登上了车,三人便依着来时的路返回公主府去了。
可安车原是设计让一人安坐其中的,空间并不太大。
楚欢一个人时,可以于铺设绒毯的座椅上随意坐卧。
如今车厢内多了一个人,她就只能几乎与陆京相贴,依坐在他身侧了。
正和她意。
隔绝了风雨,陆京仍穿着湿衣服,身上却开始迅速回暖。
说回暖,大概并不那么恰当。
隔着单薄的布料,楚欢能体察到陆京的体温拔升到不正常的热度。
细看陆京的状态,虽然面上神情还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是苍白的唇已开始颤抖。
脸颊上也浮起病态的红,颇为好看,却也透露出他的虚弱。
更别说他此刻嘴微张着,吐出的气息显得沉重且火热——怕是已经到濒临昏迷的极限了。
怪不得先前乔夏安与自己递眼神表示不妙。
但既然陆京想要硬撑着,楚欢就没有戳破。
发觉自己被他含警惕的目光锁定,她便没再仔细看他,而是自桌几上的白瓷茶壶倒了杯热花茶,给他递去。
陆京没接。
他答允为奴,可对自己为奴的处境仍未完全适应。
这段时日他在胤都承受的只有痛苦,即便知道楚欢是救自己出死地的人,在高烧混沌的状态也没法将心防完全卸下。
“你难不成是怕杯中茶水有毒?”见他还有精神抗拒自己的好意,楚欢便没有再压抑着自己的玩心。
她就着手中茶盏略抿了一口茶水,这回没将杯盏再往他手上递,而是直接喂到了他唇边,巧笑着问他:“现下能信了喝下了吗?”
陆京看着朝向自己这边杯沿上落的丹红唇印,不清醒的脑子一时也想不出拒绝她的话,只得心中不大自然地被她哺喂着饮了茶。
茶水带着淡淡的瑰香,也不知是花茶本身的味道,还是杯壁上她唇脂晕入的香气。
这股暖热顺着喉管涌向身体各处,终于又让陆京得了些力气说话:“殿下对人都是这么亲善的吗?”
“我如果是那样的好脾气,方才怕是也不能将你从大理少卿手上夺来。”
楚欢提到陆京仇怨的对象,果然见他目中的疑虑重又沉淀成了化不开的恨意。
她放下杯盏,素手抚上陆京的面容,笑道:“所以你理解自己是受了多特殊的待遇吗?”
陆京不明白的正是楚欢对待自己的特殊态度。
二人素不相识,她特意前来相救还再三撩拨,自己身上难道能有她想要牟取的东西?
“是啊。”楚欢见他疑惑,直言不讳道:“我看上你了。若不是见你这一身伤,不好好养着得死过去,我大概已将你掳至床榻间,尝尝与你情爱的滋味了。”
陆京好不容易整理堆砌的理智被她一段话轻松打破。
他心中震撼,看着她的笑容,不知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到底是真是假,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只定定看着楚欢出神。
“话本上写英雄救美,美人当以身相许。如今我救下了你的性命,你无外物予我,难道不该同样以身体回报?”
楚欢不但言辞调戏,还趁着他虚弱为所欲为。
白皙细嫩的手滑落至他的颈侧,压在他显露在外的脆弱动脉上。
清晰察觉到他脉搏跳动的不正常,她玩心更重,干脆也不管他身上的血污,直接偎进了他怀里。
周身是浓重的血腥味,楚欢目中却显露出快意。
她仰起脸,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气息如兰呵在了他的颈窝:“难道说我的美色不足够让你应承?”
陆京一身的伤,楚欢虽然是轻巧撞进他怀中,到底还是触到了他的伤口,疼得他脸都白了一白。
但他生不出推开她的想法。
怀中美人简直是人世欲望的化身,举手投足皆是天然妩媚,哪怕陆京心肠冷硬也还是被蛊惑着想要回抱住这温暖柔盈。
但也正是此时,马车停下了,琉璃挂饰一阵作响,打破了暧昧的幻境。
驾马的侍从叩了叩车壁,向里道:“殿下,已经到府门口了。”
先前魅他心神的幻中妖精便轻微耸了耸肩,没有丝毫留恋地从他怀中抽身离去,倒让陆京生出了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回神过来听楚欢的侍从询问是否需人再来帮扶,他婉拒后,自行下了车。
乔夏安见他还可以自己跳下来,便与他商量道:“既然你还清醒着,那不如先去洗浴换身衣裳,之后也好给你的伤口上药。”
陆京同意了,但拒绝了让公主府的侍女来侍候自己入浴,只说是不习惯。
乔夏安错愕片刻,垂下眼摇了摇头,低声叹道:“你可别后悔了。”
陆京不太明白他话中意思,直到他踏入楠木桶中,浴室门被打开,楚欢自外头走进来,他才明白乔夏安让自己别后悔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