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089
世人对厨子最大的猜度, 便是以为他们极其热爱做饭,无论是任何饭菜,都会倾注最大的诚意和热爱。
显然, 陶蓁不是这样的厨子。
尤其是在她略略有点银子傍身的时候,她就更不是了。
晌午时分, 陶蓁锁了院门, 带着自家的两个拖油瓶徒步而出,为了免去做一回“以果腹为主要目的的家常便饭”, 要外出花点银子。
街面上人来人往, 皆是同样想花银子之人。
尤其是临近正街附近的支路,各铺子宾客盈门, 布匹、胭脂、首饰似不要钱,青州府人之富庶可见一斑。
卖吃食之处自然不遑多让。
陶蓁袖中被银钱坠的沉甸甸,自觉有了些暴发户的气质,请自家一大一小两位男士吃的是羊肉。
士大夫以猪肉为下等肉, 可朝廷禁随意杀牛, 鱼肉多刺, 鹿肉狍子肉稀少,鸡鸭鹅虽好吃吃多了也单调, 羊肉便成了各饕餮食客追逐品尝的肉类之一……如果银子足的话。
上回陶蓁曾在家中宴请, 二十道菜里头有两道羊肉, 然生羊肉价平,采买舍得银子。进了饭馆中,随意点上一份烤羊排, 再来一盆炖羊蹄,第三道菜陶蓁再未舍得点下去。
一份平均二两银子,陶蓁出钱出的肉疼, 待两份肉下肚,她无耻的将她未来要在饭馆中推出的手抓羊肉与烤羊腿定价三两银子以上。
待从饭馆出来,三人皆还留了些肚子,便又去近处的小吃街逛吃。
未到掌灯时分,整条街已点亮了花灯,将节前最后一晚烘托的彷如天街。
青州府在中秋佳节讲究吃汤圆,满街的醪糟汤圆飘香,白嫩的糯米皮包着芝麻或花生馅,清甜爽口,在羊肉馆被腻到的小满吃的肚儿圆。
阿井同陶蓁坐在街边石条凳上等,煞有兴致的看着对面各式铺子门前人来人往。
“生意兴东南西北进宝,鸿运开春夏秋冬发财……”阿井的目光落在铺子门口的对联上,不自觉的念出来。念完一副,又去念下一副。
生意对联讲究大俗便是大雅,用字常规简单,他连续念过五六副,也未遇上生僻字。
“你一共会多少字?小满从何时偷偷开始教你?我此前怎地一点不知?”陶蓁疑惑道。
“小满下学路上,他念书,我听。”
“一共会多少字,可数过?”她追问他。
阿井摇摇头,旁边小满已经将汤圆喝尽,抚着圆滚滚的小肚腩插嘴:“当然是全天下认字最多啦,可是我教的他!”
陶蓁上前替他拭了嘴角,一指点在眉心,“你这个吹牛皮大王。”
“大王”二字引得小满虚荣心爆棚,完全忽略了“吹牛皮”的前缀,摇头晃脑向满世界吹嘘:“我是大王——我是最会教书的大王——”
陶蓁摇摇头,又带着小满同阿井往前去,用了各种甜的、酸的、辣的小食。
待将与正街环绕不足一里路的各条街都转悠完,她不禁有些劳神。
竟然没有一间空着或待转出的铺子。
她对自己饭馆的定位是中档,原本想的便是寻一处不在正街但却相隔不远的铺子,将要前去正街各酒楼花银子的主顾截胡。
如此菜单定价能以酒楼为参考,铺子的赁金却远远比正街便宜的多。
未成想她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岔了。
三人在比邻正街的一处茶楼歇脚。
外头铅云密布,茶楼里却热闹无比,高高的戏台上正在演一出《醉打金枝》,娇俏的公主同憨傻的驸马在热火斗嘴,演绎一场啼笑皆非的爱情故事。
阿井看的目不暇接。
小满昏昏欲睡。
陶蓁倒是把注意力都放在窗户底下的街角。
庞二牛在那处。
身畔跟着个十分窈窕的姑娘。
庞二牛在泥人摊前挑选小泥人,那姑娘便站在花灯下等,面上神情淡淡。陶蓁原本以为两人是恋人关系,现下倒是不确定了。
待庞二牛起身,陶蓁终于看清楚,他手里捧的是一对牛郎织女的陶俑小人。
牵着牛儿的小人他留下,将另外一个彩衣飘飘的小人塞进姑娘手中。
姑娘垂首看了看,随意说了句什么,面上也不见何种喜悦。
看来真是恋人,是一对闹了别扭的恋人。
庞二牛面上的刀疤在彩灯下越发明显,狰狞异常,陶蓁未成想他竟然还有个这般妖娆标志的心上人。
她再看看,却在街的另一头瞧见了周小鱼。想来这种时节,便是穷人也愿意到繁华处过过眼瘾开心开心。
可周小鱼板着一张脸,正朝前头走过去,怨气十足的目光投去的方向,却像是庞二牛。
而庞二牛同他的心上人也回首,用目光迎接着周小鱼。
这两拨人,竟然是识得的?
何时?
是最近因货船之事总往岸边跑而识得,还是早前就有交情?
陶蓁越加往外探出颈子,想要看个究竟。
“陶娘子好兴致……”一把清润的嗓音响起,桌前站了几位公子,各个风姿不凡。
最前头的公子陶蓁正好识得,她卧房墙根下摆放的五株牡丹,便是此人所赠。
“萧老板不也雅兴匪浅。”陶蓁盈盈站起身,含笑微微颔首。
萧栋:“我陪几位从京城来的友人去楼上坐坐。”
陶蓁向那几位客套的点点头,几人瞧见她的容颜皆是一愣,缠绵眼风立刻在陶蓁同萧栋身上来回游移。
中间瞟过阿井,有人忽然“咦”了一声。
萧栋转首去看,那人却又摆摆手,“许是认错了。”
萧栋不落痕迹的瞥向阿井。
眼前的青年已起身站在陶蓁身畔,直愣愣看着自己的目光带着一丝侵犯感,微微嘟着唇,完全没有任何要同他见礼之意。
英俊是英俊,面上的傻相却也溢于言表。
他移开目光,温和看着陶蓁,“那几盆花可还活着?若枯萎,我那处倒是还有几盆要换下。”
陶蓁:“……”
“多谢萧老板赠花,娇艳芳菲,活的极好。”她道。
萧栋点点头,又再看阿井一眼,抬手一揖,带着几位公子上了楼上。
陶蓁坐回椅上吃了两颗瓜子,忽然想起窗外,连忙探出脑袋去看,街角人头攒动,却哪里有周小鱼同庞二牛的影子。
楼上面向戏台的包厢里,小二麻利的送上茶水和佐餐吃食,静悄悄的退开去。
此时戏台上,驸马同公主最后唱下和好如初的唱词,在一片喜乐声中退场。
几位公子凭栏而坐,除了能将乱糟糟下台的戏子们看清楚,还能将大堂的茶客百态尽收眼底。
陶蓁同她的傻夫及阿弟也在众人目光下。
“送人牡丹,意为将对方放在心上,”一人偏头看看韩栋,打趣道,“那小娘子真是姿色过人,韩兄英雄难过美人关,实乃人之常情。”
韩栋眉眼低垂,楼下大堂中一张方桌边上的那抹倩影便尽入眼底。
只瞟过一眼便转眸,去看戏台上正搭建下一场折子戏的忙碌,口中淡淡,“请慎言,她已成了亲。”
“就那傻子?”另一人向下头的阿井努努下巴,此时阿井正在给他娘子剥花生米。剥一颗,将花生豆摆在他娘子面前的小碟上,若看他娘子执筷夹一颗,便咧嘴笑一笑,实在是傻的很明显。“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真真可惜。”
韩栋又向大堂瞟去一眼,方问:“方才花兄在楼下,是将谁错认成了谁?”
那被称为“花兄”的公子便向阿井努努下巴,“我有数年未见过赵子非,匍一瞧见那傻子,险些将人错认。”
一提及此话题,众人倒是叽叽呱呱,提及了一桩旧事。
说的是京城楚家数年前曾丢了自家二公子,前后寻了数月,终于将人寻见带回去。一晃七年过去,方发觉此前带回去的娃儿并非自家人,而那亲骨肉却流落在外苦了七年。成就了如此一桩荒唐事,只因孩童变化快,几月不见便大变样。而两个娃儿之间正好有些相似处,混淆了人眼。
那位“赵子非”便是错认的娃儿。
一夜之间由嫡子成了义子,地位旁落,原本那娃儿有些顽劣,此后倒是奋发图强考上科举,另行认了干爹改了祖宗,自此远离京城再未归来。
韩栋同楚家大郎是好友,对此旧事虽有耳闻,却所知不详。只知那真正的楚二郎寻回来后,因依恋养父母,楚家将那老两口送走的手段不甚高明,自此二郎与亲爹娘生了嫌隙,此后数年也并不如何亲昵。
再之后,他还是一个月之前从秘密寻弟的楚大郎口中得知,楚家二郎于两年前秘密潜进槽帮,最后却被人泄露了身份,惨遭清洗,到现下是死是活,一概不知。
几位公子虽出身世家,却都不是什么阳春白雪的品性,日常最爱吃瓜凑热闹。
谈了一会旧事,又将话题转到了本地望族梁家的身上,说的是梁家公子梁成业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听闻又是毁容又是断腿,真是大快人心。
一时戏台上新戏布景已打好,锣鼓一声响,满场皆静。继而是二胡三弦开场,又将引出一幕好戏。
那戏台上的青衣将将亮了一嗓子,韩栋忽然回首,压低声问方才那位花兄:“你方才从楼下那个傻子身上何处,错看他有些像楚家义子赵子非?”
花公子一愣,又探头往楼下大堂望过去。此时那张方桌边上又多了一名女子和一个大胖子。胖子的后背似小山一般宽阔,恰恰将傻子遮的一丝不见。
花公子回忆了几息,“像是,发髻有些像……”
韩栋:“……”打扰了。
楼下,陶蓁看着强行拼桌的洪三,上下将她打量一眼:“你衣着鲜亮,妆容一丝不苟,你们世家女子外出遛弯,都是如此郑重?”
眼前的洪三簪子、耳坠、手钏、玉佩一环不缺,发髻繁复,胭脂浓重。若不是这个朝代不流行相亲,陶蓁几乎以为她是为了终身大事而来。
终身大事……陶蓁抬首往四处望过去,“你……那位才定了亲的未婚夫在此?”
洪三一下子红了脸,却要装傻:“你说的什么,我为何听不懂。”
陶蓁抿嘴一笑,原来这就是爱情中的女子的表现啊。集勇敢与羞臊于一身,可爱的紧
只是,那位传说中的洪家姑爷此时在何处呢?
戏台上的戏子还在咿咿呀呀,阿井又投入到另一场戏中,坐在他对面的洪二学着他的模样极认真的盯着戏台,却无论如何看不出其中的趣味。不一会便打了个哈欠,见和阿井搭不上话,便去同小满玩耍。
洪三微微转首偷偷向周遭四顾一圈,不知心上人究竟坐去了何处。又担心自己搜寻他的动作被他暗中瞧见,更显得自己卑微。
她很快收回眼神,努力想出个同陶蓁要探讨的话题:“你的铺子可寻好了?若寻着有难处,我祖母倒是有一处铺子,就在前头。”
“何处?”陶蓁立刻问。
洪三将脑袋探出去,沿着楼下这条青石板路往前数了五个数,指给陶蓁看:“挂着‘五湖布庄’招牌的那家。”
洪三提及的布庄陶蓁知道,方才就曾经过。
布庄位置极好,里头也很大,难得的还是二层,按照常规逻辑,楼下卖布,楼上订成衣,生意不会差。可在今日流量如此好的情况之下,那间布庄却门可罗雀,伙计无聊到赶蚊子。
如此好的地段,如此差的买卖……莫不是受了什么邪道高人的诅咒?
洪三从陶蓁面上看出了几分嫌弃,轻咳一声,略略解释:“经营铺子之人,还是我那继母的人。”
哦……陶蓁这就明白了。凡事但凡沾染上宅斗,就有许多不合常理的弯弯绕绕在其中。
“你若看上铺子,我便去同祖母说,将铺子收回去后再赁于你。”洪三道。
陶蓁一时有些香,脑中登时畅想出对那铺子内部格局的规划来。
一楼是大堂,二楼能隔几个雅间。虽说隔雅间会造成空间浪费,可雅间能提升档次,一定是要的。
“可有后院?最重要的是可有井?”她忙不迭的问。
一直同小满在猜谜语的洪二忽然插嘴:“有院子啊,院子里有花,井哥哥是不是最中意花?本将军去采给你啊。”
话毕便起身往外头走。
洪三原本还想要在这茶楼里再坐坐,心中不放心她二哥,只得站起身来,匆匆追了出去。
—
布庄后方,果然是有一间不小的后院。
后院里果然也有花园,花园里却并无什么花草,只有几簇发黄的野草。
洪二扯着哭腔在地上打滚:“花……井哥哥的花没了……本将军要花……”
洪三难堪极了,连忙同小厮和丫头去拉她二哥起身。洪二却是个重达两百斤的胖子,又有一身死力,谁能拉开。
陶蓁看的后怕。幸亏阿井不是这般闹腾,否则可真是要害惨她。
她忙同阿井道:“二公子最听你的话,你快同他说说。”
阿井只得不情不愿的站过去,待洪二正正巧滚到他脚边时,他弯下腰,一只手也不知如何一按,便将洪二按定在地上。
“丑不丑?”阿井这个傻子学着陶蓁一贯里垮脸的模样,除下一只靴,训斥着另一个傻子,“听不听话?仔细姑奶奶绣花鞋拍你。”
洪二果然被他慑服,连声道:“听话,本将军乖乖听话。”
阿井皱了皱眉头,将他松开,高靴还拿在手中,继续呵斥:“起来,否则我要打屁屁。”
洪二似一只胖猴一般,一咕噜爬起身,捂着臀部便躲去了纤细的洪三身后,“阿妹,井哥哥要打我。”
洪三极其温柔道:“井哥哥怎舍得打你呢?他是同你说笑,是喜欢你呢。”
洪二立刻从他阿妹身后跳出来,喜笑颜开道:“本将军也喜欢井哥哥。”抬脚便要脱自己的高靴,用阿井的方式也去喜欢阿井一回。
小厮聪能立刻上前,连哄带抱的将洪二劝了开去。
洪三长吁一口气,原本明媚的面上显出几分哀伤:“祖母说,日后这处铺子就留给二哥。可二哥这副模样……可惜我知道你太迟,否则你反正要嫁傻子,不如嫁给我二哥,帮他守住这一份家业。”
陶蓁:“……我也是喜欢正常男子的。”
洪三的忧伤来的快去的也快,又带着陶蓁细看这处院落。
角落确然有一口井,井口极大,周遭还用巨石箍了井沿。沿着井口铺着一条青石板路,一直通往两排房舍。
两排房舍中间有一道月亮门相隔,如若伙计多,可以分男女而住。
后厨不大,只有一口灶眼,灶台却是整面花岗岩所制。
在房舍背后,还有一处牲口棚。
只从眼下看到的细节,就能想象当初洪家修建这处铺子时,是重金投入,寄予了厚望的。只后来事情却没有往预想的方向发展。
如今那巨石井口裂了数道缝,青石板路缺了许多石板,房舍因多数空置、窗纸早已失修破损,厨下整面的花岗岩也磨损的满是划痕。
有人住约等于没人住。
怪不得买卖如此冷清,只从这并未用心维护的后院,就能推断出些许原因。
这处院落,陶蓁是真喜欢,如若赁下来,在绿绦巷那处的院落就能退租,全部搬到此处来。
最重要的是,此处离白马书院要近许多。小满每日前去书院读书,花在路上的时间能缩减一半。
可若赁下来,在修葺和改造上的银子不老少。
更何况,还可能因此卷进洪家的宅斗中。
若放弃此处,再要找这般合心意的,怕是要等个一年半载。
“赁金多少?”她怀着些不死的贼心,开始打听行情。
洪三看她面上意动非常,一时有些得意,“虽说我要回去先请示祖母,可你之前带着本小姐赚银子,这赁金自然不会多收。”
出了布庄时,天已大黑,天上没有一颗星斗,甚至连圆月也不见一丝踪影。
洪三一脚踩出去,便同路上一群人撞了个满怀。
她捂着额头“哎哟”一声,口中呵斥“什么人走路不长眼睛!”
待抬首看清眼前来人时,一张脸登时绯红。
“陶娘子,又见面了……”一旁的萧栋道,又看向洪三,“洪小姐果然同燕兄有缘。”
洪三轻咬红唇,半分不敢去看眼前人,“我……我带二哥出来散心……”
燕公子淡淡点头,“夜了,早回去。”
洪三的粉面一瞬间红的要滴血,低低“嗯”了一声,再不言语。
陶蓁看着眼前的燕公子,想来这位便是洪三的未婚夫,传说里不如何看上她。
两人站在一处,倒是男俊女靓,极其登对。
可瞧两人的短暂互动,陶蓁便为洪三掬一把同情泪。
谁陷的深,显而易见。
正值此时,韩栋身后那位花兄又“呀”了一声,“这个傻子,原来不是同赵子非有些像,而是同楚……”
话未说罢,面上“啪”的一凉,额角已多了一口清口水。
阿井一只高靴在手,怒目相向:“你才是傻子。”
洪二有样学样,两只高靴在手,“你爷爷是傻子。本将军揍死你!”
将将话毕,三只高靴带风往前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