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088
临近中秋的夜晚, 迎湖而坐,清风徐来,实则有了些冷意。
在那间迷醉了梁成业的八角凉亭里, 换梁少夫人坐在里头。
夜色缥缈。
陶蓁坐于对面,虽看不清对方的脸, 然从对面传来的粗重呼吸声推及, 想来脸色并不如何好看。
陶蓁略有遗憾。
假如她的男人是个渣男,她巴不得有人替她教训, 免得她出手伤神又伤身。
显然梁少夫人不领她这份情, 自坐进这凉亭里,不过几息, 便咬牙切齿开口:“你诡计多端,害了我娘家还不够,还要害我男人,你……”
“梁少夫人, ”陶蓁毫不客气打断她的话, “关于你所谓的我害了张家, 相信其中前因后果,你比谁都清楚。如若说张家真的被人谋害, 那也该是你。”
“你巧言令色!那是我娘家, 一损俱损, 我如何谋害自己人!”
“若不是梁少夫人撺掇令兄出手害我,又怎会偷鸡不着蚀把米。张家如若因此而败落,那也不过成王败寇而已。”
影影绰绰中, 对面的身形似乎在微微颤抖。
陶蓁淡笑,“至于梁少夫人又说我害你男人,如若你未失忆, 相信你自己也亲眼所见,将梁公子打断腿的,可是你亲自带来的梁家人。”
“啪”的一声,梁少夫人一把拍在石桌上,“那是我上了你的当。谁家把自己的爷们往死里打,谁家舍得断爷们的腿,你……”
她话音未落,小小凉亭中登时多了另一人。
阿井高大的身形仿佛一座塔,给这四面透风的凉亭无形的压迫感。
“娘子,她打人?”他的问话还带着孩子气,可声音一点不孩子,低沉,慢吞吞,在这问话背后藏了许多的豁出去。
梁少夫人原本拍完桌子,是想往陶蓁那张漂亮的小脸上来一巴掌,被眼前的傻子这般阴惨惨一问,她那还扬在空中的手再也打不下去。
陶蓁笑一笑,摇摇头,看向对面的梁少夫人:“都说我夫君是个傻子,可但凡有人威胁了我,他都第一个站出来呢。你夫君呢?”
梁少夫人便愣住,想起了自己身上曾被打出的红印子。
陶蓁轻嗤一声,站起身来。
凉亭外便是黑丝绒一般的天幕。
原本一开始还闪现的星斗,不知何时隐去了身形,就连湛白的圆月也挂上了一层薄雾。
明日怕是个阴雨天。
远处梁少夫人带来的下人还聚集不散,带来的数十人中,一半将梁成业送医,剩下的一半正朝这边虎视眈眈,但凡主子再给个手势,随时都能冲上来。
陶蓁打了个哈欠。
这般夜晚,实在是该回去对着几盆牡丹陶醉,浪费在这些人身上,可惜了。
“梁少夫人对我的敌意,我总不能领会。想请教,你家男人是人渣,要来害我,你为何觉着错在我身?莫非你以为这世间没有我,你家男人就是好人?
为何你又以为世间女子都会将一团臭肉当成宝?
当梁公子背叛你时,你不去责问他的品德、良心和操守,却要怪责外人。被梁公子强行染指的女子本已是受害人,你却还想再去重重踩上一脚。
梁少夫人,听闻张姓在青州府算世家大族,你更是世家中的本家嫡女,占尽了多少好处,自小学过多少诗书礼仪。为何在一介男子身上,你丧失了所有对正义公平的判断?”
湖面荡漾,她的声音伴着水声,一字字清晰的问进梁少夫人的心里:“……更何况,令你推翻所有为人道理的人,是烂荷塘里的臭泥。你将从少女时而生的对男子的欣赏与憧憬投射在这样的人身上,何苦?”
梁少夫人呆若木鸡。
陶蓁问的那些问题,是她此前从未想过的。甚至于偶尔她同闺蜜友人诉苦,大家伙儿一起骂的都是外头的狐媚子。
何苦……何苦……
对面静悄悄,没有任何回应。陶蓁转身看向阿井:“夜深了,走吧。”
阿井立刻抬手护着她出了凉亭,一阵风吹来,外间已是凉意浸染。
“陶……”凉亭里的人出声。
陶蓁回转头,看着里头的纤细的身影,“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你开诚布公,梁少夫人,不是谁都要在污秽中找男人,也不是谁都能任由你等踩在脚下。我不向你出手,是因为大家都是女人。可你再敢害我一次,必疯狂反击。言尽于此,请吧。”
二更时分,夜市的热闹已迅速凋谢。
全大缙唯一的那辆三轮车穿过石板路,有还在夜市中徘徊之人认出来,连忙扯着嗓子喊:“井记,老板娘,你那小摊什么时候摆出来?”
陶蓁从车窗探出脑袋,向远处挥挥手,扯着嗓子高喊:“不摆啦,要开铺子啦。今后来帮衬买卖啊——”
那人忙问:“开在何处?”
“在大缙——今后大缙每个州府,都会有我的铺子——”姑娘愉快的声音在夜间回荡……
车座上的阿井被她心情感染,莫名开心。
“娘子,饿吗?”青年问。
“不饿——我是厨子,怎么会让自己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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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气阴沉,零星有些小雨。
因着张三许诺午时要宴请,大家伙儿穿的簇新,只等时辰临近便去逍遥楼赴宴。
黄大娘和梳子待吃完宴席后要顺路回村,在房中收拾包袱皮。
白马书院也放了假,留了些抄书的课业,小满被拘在房中写字。离中秋佳节只剩一日,外头时不时便爆出一只二踢脚,引得他不时分神。
陶蓁蹲在檐下侍弄她的那五株牡丹。
天气阴沉,这牡丹也无精打采,不复昨日的水嫩娇艳。
陶蓁将高朋酒楼伙计送来的养花注意事项翻出来瞧,在里面左看右看,没有找出一条“阴雨天花会不精神”的提点。
她只得回厨下舀了些水,正想再少少淋点水,院门被拍响,梳子忙跑去开门。
来的是丐帮的一个小叫花。
“张三长老晋升之事,未成想环节多,今儿又要前去忙活。宴请之事只能延后到明日晌午。”
趴伏在卧房窗前方桌上艰难写字的小满当先发出哀呼:“啊……不能去啊……”没有宴席的借口,这字要写到猴年马月啊。
陶蓁向花上撒了些水,一边擦手一边道:“张三倒会耍小聪明,明知明日是中秋,家家户户都要自己团圆,没有外出赴宴的道理。到时不去,给他省了银子,还没办法说他。”
小叫花忙帮着辩驳:“张长老真不是这种人,平日讨着好吃的,他都是先给我们底下的吃,从来不吃独食。”
黄大娘听闻,从窗户探出脑袋,“那你可太不了解你家张长老,他在我家东家这里,不知吃了多少独食。那些卤鸭卤鹅到了他手里简直就像进了无底洞,他大嘴一张,不过两刻钟,一整只鸭或鹅就剩了骨头。我看他吃的时候,可没想着剩些带给你们底下人。”
小叫花瞠目结舌,没想到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张三竟然是这样的张三。怪不得最近一个月张三就足足胖了十斤。
陶蓁摆摆手,回后厨拿了几个包子送给小叫花,将他打发走。
没有现成的宴席,黄大娘便同梳子两个又换上干活的衣裳,进后厨将做些家常饭来吃。
小满只得又郁郁写字,蔫的同那几盆牡丹一般,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写错了好几个。
陶蓁从院前经过时,便听小满拉着长声抱怨:“又错了?要不你替我来写?好阿井,你再替我写一回……”
小满是同站在窗外正弓腰往里面看的阿井说话。
陶蓁静悄悄走过去,便瞥见阿井正嘟着嘴,不情不愿道:“娘子要打我……”
陶蓁冷笑一声,插话道:“你还知道我要打你。”
小满和阿井两个一里一外,噌地站直。
陶蓁黑着脸质问阿井:“听你们的意思,你替他做课业,已经做了不止一次?”
阿井便忐忑的嘟了嘴。
陶蓁撩开帘子进屋,唰地拉开桌屉,拿出小满的书本便翻。
一叠叠毛边宣纸中,每一页都是小满那一手写的尚算认真却见不得人的字。
继续往后翻,在这其中,果然有几页字迹不同。努力模仿小满的字迹,下笔却比小小孩童从容的多。
她眉头抽出那几张,冷着脸出了卧房,看都不看阿井,“你跟我来。”
小满长吁一口气,等她阿姐迈步,这才悄声同阿井道:“你别承认,打死你你都不能承认。要是我阿姐骂我,我就不同你好。”
阿井埋怨的看他一眼,耷拉着肩膀跟了上去。
“啪”的一声,陶蓁将手中纸甩在了他的炕头。
“原来你是会写字的……”她的眉头紧蹙,眼中半是苛责半是犹疑,“平日倒是藏得深,我竟不知你认字!”
门边幽幽探出颗小脑袋瓜,“是我,是我教的他。”小满担心阿井,又跟着前来。
“你如何教?乳臭未干的小儿。”
“你等着,”门边的脑袋瓜瞬间消失,只过了几息,小满便从门外跑进来,手中捧着一卷《论语》,严肃至极的同阿井道:“我念一遍,你就背出来。”
他翻到一页,先同他阿姐打招呼:“这一篇夫子都未教过,我只听师兄念过。我现下就来教阿井。”
抑扬顿挫开始念:“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
孔子曰:‘知礼。’
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
这一段极长,四岁的小满哪里认得几个字,念得结结巴巴,中间还数度停下来向陶蓁问字。待终于念罢,方擦着额上薄汗,向阿井道:“这个……你能背出来吧?不算太难吧?”
阿井不敢轻易开口,抬眼先看陶蓁。
陶蓁:“听说你是个天才,听一遍就能背,我倒是要开开眼界。”
小满:“背,阿井,背给她听!”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
小院里,青年的声音虽低沉,却无比轻松,将小满方才磕磕巴巴念出来的一长段话清清楚楚的背出来。
小满一下子骄傲的挺起小胸脯,“阿姐我厉不厉害,我长大就和阿爹一样,要当夫子!”
黄大娘同梳子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看稀奇。黄大娘吃惊道:“噢哟,咱家阿井竟然是个不世出的状元郎,只听一遍就会背。他还会什么?”
小满简直得意的像众人在夸自己,又跳出来,沾了口水就在炕边写下一个字,“这是‘鴨’,阿姐卖的卤鸭的鸭。”
刚刚写完,立刻擦去,同阿井道:“来,写。”
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在小满方才所教之处,虚空里一笔一划将字重新复原。
待最后一笔落下,阿井抬起手,忐忑看向陶蓁,不知自己写出字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
门口的黄大娘同梳子不识字,亦看不出他虚空里到底比划了什么,只直勾勾看着陶蓁,等着她下判断:“如何?他写的可对?”
陶蓁神色复杂。
难道她就真的捡了块未被开发的璞玉?不开发则已,一开发惊人?
此时院门被拍响,梳子匆匆去开门,一瞬间院门口便声响热闹:“小的乃府尹李大人差来,为陶姑娘送中秋礼。快些来接一接……”
陶蓁起身要走,百忙中不忘了敲打小满:“过去阿井替你写了多少课业,你双份补上。否则我便向白马书院的夫子修书一封,让他知道你是个骗子的真面目。”话毕便往院门口而去。
“啊……”小满苦了脸,看向阿井,“终于被发现了……你能不能求求你娘子少罚一点?”
阿井:“我不敢。”
小满:“我也不敢。”
府尹李大人家的下人送来一大车物件儿,米面油肉、衣料药材点心,虽是零零碎碎,倒皆是生活所需。
李大人的家奴离去,不到一刻钟,洪家的马车又停在了院门前。
虽据洪三说她家穷了,可送来之物却都珍贵,可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下人还专门送来一只蛐蛐儿,哈腰道:“这是我家二公子新得的,一个一对儿,专为阿井公子留了一只。”
小小一方雕刻精致的红漆盒中,蛐蛐儿叫声响亮,虽已秋日,却并不影响它的威猛。可见洪二对阿井是真爱。
待洪家下人离去,又是逍遥楼的高东家令伙计胡小虎前来。
“是给酒楼供点心的铺子孝敬东家的月饼,东家说,味道尚可,送来陶娘子尝尝。”
又从衣襟里掏出一方巾帕包着的物件儿,“小的妹子亲手綉的鞋垫儿,她手艺不好,陶娘子多担待。”
此前胡小虎曾央求陶蓁收了他妹子学厨艺,将人带来给陶蓁看过,是个敦实内向的姑娘。那时陶蓁正忙着卤一万只鸭子,没有闲心教学。姑娘什么都不懂,留着又是到处抓瞎,便说好等节后再过来。
陶蓁打开巾帕去看,里头两大一小三双鞋垫,一看便是给陶家三人所绣。小的上头是孩童衣饰常见的五毒花样,两双大的却绣的是鸳鸯成双。
胡小虎说自家妹子手艺不好,在陶蓁看来那是谦虚了。旁的不说,这对鸳鸯没有绣成鸭子,可见手艺是好的。
此后倒是再无人上门,众人用过饭,陶蓁又将今日各家所赠之礼翻出来,分给黄大娘和梳子,并要捎给肖家之物。
一直到午时之后,黄大娘同梳子才终于坐上回村的骡车。
原本热闹的院落一下子安静下来。
陶蓁躺上炕歇晌,伴着课业繁重的陶小满的叹息声,她原本想要捋一捋日后给各家的回礼。只想了个开头,便又回忆起阿井背书时的聪慧,在脑中将他的档案再次更新。
·通晓餐桌礼仪。
·爱看戏、爱学戏。
·有惊人的念书写字天赋。
这到底是个什么傻子?
难道全天下的傻子都有各自隐藏的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