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青黛莫名熟稔的口吻让谢辞蹙了眉头, 余光悄然越过青黛落在了她身后的草丛中。
冷不丁就对上了一张紧盯着自己的大脸。
郁郁寡欢的脸上满是看破红尘后的沧桑。
看着那张连控诉时都不经意间就透着鄙夷的大方脸，谢辞心中的不悦反而淡了几分。
“看来姜慎的算盘是打空了。”青黛自嘲道。
因为谢辞的疏离漠然，语调中难免带了几分落寞。
情感真挚动人, 不似有假。
方才一句“你不记得”林意听出了千回百转的情绪, 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的场景。
林意重新趴在地上, 转而透过草丛的缝隙紧紧盯着青黛。
眯缝眼罕见的机警。
她知道谢辞来太邺是要寻一个人, 不会就是青黛吧？
很快, 林意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谢辞对青黛的态度显然与其他人并无两样, 而且在魔域时就已经见过青黛了。
一阵风起, 眼前的草随风而动，晃了林意的视线, 林意张开嘴, 一口咬住挡在前面的一根草，以便自己能看清。
青黛见谢辞无动于衷，露出一抹苦笑, “本来还天真地以为以前对你的好或许能让你放下戒备，看来我与姜慎都想错了，利用我引你入局是不可能的。”
“你是姜慎的弟子。”谢辞神情浅浅的, 与平日并无不同。
一句话, 便彻底将两人划到了对立面。
“是，我的确是姜慎弟子。”青黛柔弱的眼神中浮现出了坚定，“可我同样也是赤霞涧之人。”
赤霞涧三个字出口，青黛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像是极尽隐忍后破土而出的痛快。
“终于还是等到你回来的这一天。”青黛面带歉意, “是我无能，当初无法护你周全。”
谢辞冷眼看着青黛脸上神情变化，“你既已蛰伏多年, 此时暴露身份，目的何在？”
“谢辞，如今除你我外赤霞涧再无一人苟活。”青黛眸色闪动着，“姜慎带人踏平赤霞涧，不，是屠杀。”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青黛微笑着，却落下两行清泪。
又哭又笑的模样楚楚动人，很难让人不为之动容。
谢辞只是冷然问道：“这话是她想让你说的还是你想说的？”
“都是。”青黛沉沉闭上眼，“她想让我冒充赤霞涧遗孤接近你，让你以为我是与你站在一起的，可她万万不会想到我的确是拜她所赐的赤霞涧遗孤。”
谢辞眼底深藏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嘲弄，“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借我的手复仇？”
青黛睁开双眸，眸子染上些许错愕，她没有料到谢辞会是这个反应。
就像提及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青黛沉声道：“谢辞，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从你出生起就注定这是个永远无法和解的死结，为了慕言宸，她会不惜一切取你的性命，就像当初她杀你母亲害你师父一样！或许还有你身边的那位姑娘。”
说到这里，青黛忽而轻笑了一声，“从你踏入太邺的第一步起就已经在她算计之中。”
谢辞露出一抹浅笑，笑意却不及眼底，“是吗？”
“我知你信不过我。”青黛掌心摊开，似八角塔的机栝出现在手中。
比起姜慎将此物给她时，现在她手中的机栝周围隐隐涌动着霞光，似乎从一个死物活了过来。
“此物名为参宿星，是开启赤霞涧所有机关阵法的钥匙，也是姜慎予我取信于你的信物，姜慎之所以能将此物给我，只因当初在那场祸患中，参宿星失了其他部件，形同废铁。”青黛顿了顿，让参宿星浮在身前，摊开了双手，“也因世人皆知赤霞涧各族尽灭，其中便有精擅于机关术的戌黍一族。”
话音落下，青黛的手腕处白皙的皮肤破开了口子，两枚黑色铁钉各从两手腕口而出。
很快，青黛身前白衣被鲜血染红。
共八枚铁钉在青黛的控制下完美地嵌入参宿星的八角，铁钉融入后，参宿星被启动，三层塔楼开始扭转变幻，最后变成了一块可有奇异花纹的八角星。
青黛控制着参宿星到了谢辞面前，意思很明显。
谢辞没有要接的意思，“参宿星世代皆由戌黍一族守护。”
“你是玉珂小姐的孩子，自然也是赤霞涧的主人，理应该归还于你。”青黛苍白的脸上带着勉强的笑，也不容谢辞拒绝便转身离去。
谢辞的目光越过参宿星望向林意藏身的草丛。
风平浪静，除了几株被压扁的草再无他物。
回头，恰好见房门被拉开，林意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仿若无事般走了出来。
林意见参宿星一直悬在谢辞面前，不禁问道：“仙君在怀疑她？”
谢辞缓缓摆头，“我认得她。”
“哦。”林意声音有些闷，“那仙君信她的话？”
“信任太奢侈了。”谢辞收下参宿星。
林意忽然感觉手中一沉，参宿星已经静静躺在了自己掌中。
她动了动唇，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手里沉甸甸的，这大抵就是奢侈的信任吧。
“时辰还早，将小白带上，我们出去走一走。”谢辞轻声提醒。
林意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小白？”
“嗯，我们的儿子。”
林意又“哦”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转身就朝屋子里快步走去，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抱着自己制造出来的小兔子出来了。
临走时，林意有些迟疑，“我们这样大摇大摆地闲逛，会不会不妥？”
“无碍，只是去个没人会去的地方。”话说了一半，谢辞在院门驻足回头注视着林意，“不过，那个地方我已经记不起了，还要小阿意帮忙。”
林意凝望着谢辞的双眼，在那双深邃的黑眸中看到了无尽的温柔和郑重。
力量一点点被谢辞引导着没入他的识海。
破碎的记忆一点点在林意脑海中拼凑出来。
稚童缩在水缸后，瘦弱的手臂怀抱着双腿。
墙的另一头是一道他极为熟悉的声音。
苍老的声音对着另一人毕恭毕敬，“我不过是给点剩菜剩饭让他饿不死，这灵石太多了。”
年幼刚懂事的谢辞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虚伪。
在老妇人焦急的呼唤中，谢辞悄然离去。
没有庇护的幼童即便在太平盛世也难以生存，更不用说在太邺身份尴尬的谢辞，于他而已，生存已是艰难。
太邺无人不知那位威望极高的夫人厌弃这个私生子。
太邺中的修士不会直降身份去欺辱一个几岁的孩子，但也仅限于此。
年幼的谢辞在漠视中苟延残喘着长大。
或是欺弱的人性使然，或者是有意讨好，又或许是有人在背后授意，都不得而知。
孩子是成年人最好的工具，小谢辞几乎每次外出都会遇到各种“意外”。
忍下来，然后像小猫一样躲起来舔舐伤口。
一日，狂风骤起，雨点像豆子一样打在芭蕉叶上簌簌作响。
小谢辞缩在屋檐下，冷眼看着眼前的景物在狂风骤雨蹂/躏，裸露在外的皮肤透着不健康的青紫。
他知道中了毒，但也知道自己死不了，只是会难受一会儿罢了。
暖红色的雨伞自翠绿的林中走出，在一片绿中红得煞是耀眼。
地面上溅起的泥水打湿了持伞的小姑娘的裙摆，单薄的小姑娘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小姑娘急匆匆走到谢辞身边，伞随意地仍在旁边，不由分说将一颗白色的药丸塞进了谢辞口中。
见谢辞身上的素被解开，小姑娘这才缓了一口气。
留下一些糕点后，小姑娘捡起伞又急匆匆离去了。
小姑娘约莫十来岁的模样，在清秀的面容中林意已经认出她是谁了，也知道她所说的以前是怎么回事了。
在那样的环境中能被人温柔以待，怕是想忘也忘不了吧。
小谢辞沉默着吃完糕点，一直坐在屋檐下等着雨停。
雨停后，便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林意在谢辞的记忆中，能够感受到他心里的一切。
他一点也不信青黛。
甚至从始至终都在防备着她。
过往的经历告诉他，得到了再失去比从未得到还要残忍，而且他知道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可信的。
林意眼前画面一转，雨过天晴，小谢辞坐在生了青苔的台阶上。
夕阳西沉，余晖洒在破败的旧房子里，散发着温暖的灰尘味。
直到小谢辞摊开掌心，林意才发现他手中握着一枚小小的鹅卵石。
微微透明的石子被举起，阳光在青灰色的石子里一点点晕开，渐渐将石子里墨色的纹路包裹容纳，冰冷的石子被夕阳的余晖染上了几分温度。
很漂亮，也很普通。
在落到小谢辞手中前或许只是躺在路边任人践踏的垫脚石。
小谢辞没有多看，视若珍宝地捧着走到了角落的一棵与他差不多高的黄桷树下，徒手扒开荒草，将鹅卵石埋了起来。
林意在谢辞的记忆里，她能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这里，他什么也拥有不了，此刻有了，下一刻就会失去，即便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
林意静下心神从谢辞的记忆中抽离，回过神来便对上了谢辞柔和的目光。
一个眼神，林意豁然开朗。
谢辞既能凭一只蝶找到她，又怎么会记不得。
一直以来，关于谢辞的过往林意从来没有主动问过，因为她知道这是一根深深扎在谢辞心里的一根刺。
林意与谢辞走在路上，相对无言，彼此的距离却在无形中更近了。
路越走越偏僻，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没多久，一个老旧的院子出现在眼前。
门上没有落锁，只是被轻轻推上，林意抬头看了一眼谢辞询问他的意见。
谢辞缓缓点头，林意默契地伸出手。
随着刺耳的“嘎吱——”声，门被林意推开。
恰是日暮渐沉，柔暖的光芒透过薄雾，让院子荒凉的景色笼罩在朦胧迷离中。
在门被打开的一瞬，林意无比清晰地感受得到谢辞的存在。
院子不大，屋里里外都堆满了杂物，林意望向了不起眼的角落。
百年的时间，昔日的幼苗已成长为葱郁的树木，枝叶茂密的黄桷树霸道地侵占了院子的角落，近乎将院子占为己有。
林意抱着小兔子走到了黄桷树旁，脚边的荒草没过林意的小腿，林意蹲下身将野草拨开，黑色的泥土中静静躺着一枚青灰色的鹅卵石。
或许是在黄桷树生长的过程中不小心让它破土而出，无人问津的角落耐心地等待着被人发现。
林意捡起鹅卵石，用手随意擦去上面的泥土，学着记忆中小谢辞的动作将鹅卵石举过了头顶。
残阳被小小的石子挡住，眼前却满是余晖的绚烂。
谢辞目光落在她掌心里的石子上，令他又想起了胖狐狸送自己的第一份礼物——那枚从河里捞出来的石头。
看来自己的喜好从来没有变过，小小的石子就能让他欢喜。
谢辞沐浴在夕阳余晖中，清冷疏离的气质被侵染上了人间烟火气。
林意回头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谢辞朝着她伸出了手，林意蹲在地上仰视着他，情不自禁已然将手放了过去。
谢辞将林意扶起，眼中笑意不减，“回罢。”
“好。”林意柔声应下。
语调难得的软糯，她不想破坏了此刻的气氛。
可话音落下，低垂的目光就看到了自己不小心蹭到谢辞手上的泥。
手中是谢辞藏起来的鹅卵石，捡石头的是这只手，擦泥的也是这只。
林意别开了视线。
算了。
折返回住处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小小的院落已被黑暗吞没，只院门两盏小小的灯笼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亮。
林意有些意外，“小凤凰和九尾狐竟然没有过来。”
“他们不与我们待在一起会更安全。”谢辞随时拉上了小门。
指尖飞出一只燃烧着紫色火焰的蝴蝶，蝴蝶飞入漆黑的屋子，眨眼，周围便亮了起来。
林意明白这个道理，但小凤凰怎么说也是她的崽，没在眼前晃有时还有些不习惯。
低头看着怀里乖巧的小兔子，现在这只“兔子”也是自己的孩子。
林意心情一时难以描述。
她什么都没干过，就已经是两个崽的娘了。
回到房间，林意躺在床上休息，手里拿着鹅卵石打量着。
房间里烛火忽明忽灭，亦如林意此时的心境。
林意将鹅卵石收起来，侧过身子去看调息修炼的谢辞，脑海中谢辞的记忆又一点点涌上心头。
动容间又不太好受。
自己小时候虽然也孤独，没有得到父母多少关怀，却始终有爱自己的陪伴自己成长。
那么多年，很难想象谢辞是怎么熬过来的。
“仙君。”林意唤了一声。
谢辞睁开了双目，回头无声地望着她。
看着谢辞的双眼，酝酿好的话林意却说不出口了。
她做不到以安慰的名义又去揭谢辞的伤疤。
“仙君，今天重云见了我，必对我怀恨在心，你说他会不会趁着夜色对我下手？”林意严肃地问谢辞。
谢辞摇头，“不会，他既藏身此处，又不知你就是大黄，不会轻易暴露自己。”
“可我担心他的‘领域’，重云当时抓我，不过瞬息之间。”林意露出几分担忧，“白狐狸虽然跟在重云身边，但重云未必事事都会告诉他。”
谢辞深深看了林意一眼，没有告诉她只要有白舜在，重云的踪迹永远都不是秘密。
但林意说的也是事实。
上一次林意被抓，便是因为重云机缘巧合习得的“领域”的存在，此事，白舜并不知情。
“是有些棘手。”谢辞顺着林意的话接了过去。
林意无声地呼了一口气，“那那仙君离我近一些吧，我有些怕。”
谢辞眸色渐深，随即起身，算是应了下来。
短短几步路，谢辞却觉从未有过的沉重。
林意往床榻里挪了挪，给谢辞腾出了些位置。
谢辞面色不变，故作镇定地坐到了床边，然后盘腿打坐一气呵成，就像无数次在淮宁峰一样。
把林意都看懵了。
谢辞闭上双眼，刚刚将些许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腰间被轻轻环住，软若无骨的身体也缓缓靠在了背后。
“仙君，今晚能不能不修炼了。”
林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谢辞不用睁眼，就能想象得到此刻林意是什么样的姿势抱着自己，又是如何将下巴抵在自己肩上低语，甚至能够想象得到她眼尾轻轻勾起的妩媚模样。
林意歪着头将谢辞脸上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从她跟在谢辞身边开始，就从来没见谢辞躺着睡过一天觉，以前只觉得是他一心问道，现才后知后觉，这都是从小习惯的戒备。
一次又一次的练习，她如今已经能控制小范围内的幻境，如果有人闯进幻境，她会第一时间知晓。
可话说了出来，林意却感觉谢辞的身体似乎有些僵硬。
她听谢辞沉沉叹息一声，抬眼便对上了谢辞无比复杂的眼神。
“你是不是发/情期还未结束？”谢辞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
林意僵住了。
她匆匆扫了一眼自己抱着谢辞的姿势，好像解释不清了。
在动手的时候，她也没想太多，毕竟还是狐狸的时候，谢辞身上哪里没有待过。
夜深人静，烛影摇曳。
又是孤男寡女、新婚燕尔。
也不怪谢辞多想。
可正当林意悻悻准备松手的时候，她瞧见谢辞眼中的无奈和若有若无的为难。
林意想起在永乐城拜堂后的事，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所以是仙君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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