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壹六（已修）
越国居中原，建都于盛京府，济安府时为越国交通重地，水陆畅通，百姓常通商贾。
济安府下共辖逢云、荑山、银乡、丹冶、春湘、靖桐六县，虽治在逢云，但六县之中以银乡县名声最为显赫，一因此处有银矿，二因此地为皇姑银乡县主的封地。
逢云县的城西一侧与银乡县相接，以一密林小山为隔。
济安府的方氏一族财大气粗，包下了这座小山头作为自家后山，方府也是依山而建，宗族皆在其中。
族主即是方恒之父方铎，他们一家居于最中间的主宅，去过的人皆说富丽堂皇，非同一般。
不过再奢靡之处，也会有顾及不到，或者说是人们刻意忽视的冷清角落。
此处在寻常人家中应是柴房，但在方府主宅里还要再加上一个翠叠院。
院里的格局装饰担得起名字中的“翠叠”二字，种满了竹柏，常年翠绿，一年四季都显得有些幽冷。
翠叠院占地不大，但位置也算不错，出了院门就是方府的花园。从前是方恒夏季避暑的小院子，他第一个妾室就被安置在这里。
方恒少时过得如同入定老僧，身边一直连个通房丫鬟也不曾有。
后来开始会寻欢作乐时，又是在背着他爹遮遮掩掩，不敢明目张胆地带人回家。
而等他弃学的事情败露后，方铎对他严厉更胜从前，他也因为父亲时日无多、新媳妇貌美温婉，在成婚前后的两年间，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
但他终究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两年的时间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了。
去年初夏，方恒趁他父亲病重，对他放松警惕，跟着狐朋狗友溜去了新开张的花楼，和卖艺的歌姬彩环看对眼儿了。
彩环想去方府过阔太太的生活，有意引诱，而方恒贪图她的好歌喉、好颜色，两人郎情妾意，一拍即合。
方恒给彩环赎了身，却不敢把她往家里带，只好把她安置在外宅，来了个金屋藏娇。
做人外室的日子，偷偷摸摸的不说，也得到没什么钱。
彩环心想做外室还是做小妾，一样的不体面，她还不如进方家门，去过点好日子。
但还没等彩环去吹吹枕边风，方恒养外室的事就被刘美娘发现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方恒每日在家里心不在焉，不寻常的状态自然是瞒不过身边人的眼睛。
刘美娘把事情告诉了公婆，但她公公方铎身子一日比一日差，无力管教方恒，只好把事全权托付给了她婆母。
这次方母饶是再溺爱儿子，也真的生气，她儿子怎么能和低贱的歌姬鬼混到一起。
不能对儿子发怒，方母只好把气撒在彩环身上。
她气势汹汹地找上了门，说一定不会给彩环名分，要她自觉离开方恒。
彩环当然不乐意，她现在要是走了，那就是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还被方恒占了便宜。
彩环一心想进方家门，自然也不好和方夫人起冲突，省得日后被她刁难，只好闭门不出，让丫鬟去向方恒求助。
彩环是方恒自己做主赎回来的第一个妾室，意义非凡，仿佛彩环的存在是他脱离父母掌控的第一步。
方恒出了面，方夫人自然也就消停了。
可她还是看不起彩环，不肯给她名分，也不肯给她安排住所。
方恒铁了心要纳彩环做妾，就把人带回来安置在翠叠院里。
彩环凭着这点委屈，向他讨了好些恩赏，得了好些怜爱，翠叠院也好生热闹了一段时间。
但后来，因为方恒喜新厌旧，彩环得寸进尺去挑衅刘美娘，惹人生厌，翠叠院的热闹也很快随着彩环的失宠一同烟消云散了。
十月十四，宜纳采，忌行舟。
小六是彩环从做歌姬时就服侍左右的丫鬟，脑子不太灵光，不过正是这样，彩环有什么事都愿意念叨给她听，对她行事也十分宽容。
傍晚小六从厨房领了吃食回来，厨房的人敷衍，给了她一些没油没盐的饭菜，她也是懵懵懂懂，不知拒绝。
小六今日比以往更沉默些，走到翠叠院，动作迟缓地推开门，一眼就瞧见了躺在院子中贵妃榻的女子。
女子身着一袭红裙，在这萧条葱绿的院子里显得有些扎眼。
看到这熟悉的红衣红裙，小六连忙蹬蹬地小跑过去。
小六觉得榻上的彩环好像和早上离开时的身量不太一样，又上看仔细看了看女子的脸，确是彩环。
她有些不解地挠挠头，但没有怀疑太久，很快高兴地笑起来，推了推彩环的肩膀，摇醒了她。
小六不会看脸色，看不懂她被打扰睡觉的淡淡怨念，大声说道：“彩环姐——啊！不对，我又说错了！彩环夫人，你不是说今天要跟着出去采买的人逃走嘛，怎么又回来了！”
彩环，不，应当是易容成彩环的卓霜，被小六的声音吓了一跳，直接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虽从真正的彩环那里知晓了小六智力有缺陷，但还是没预料到这种情况。
小六信任彩环没有挣扎，只是还在支支吾吾地想要说话。
卓霜凑到她跟前，直视着她的眼睛，学着彩环的语气，轻轻柔柔地说道：“小六儿，这事儿可不能声张，我一会儿松了手，你说话可要小声点哦。”
小六用力地点了点头，卓霜见她答应，就如约送开了手，但还是做了再捂一次的准备。
但小六守约地压低了声音，眼睛左右瞟瞟，小心翼翼地用气声说道：“彩环姐姐，那，你是不是因为，舍不得我才回来的？”
卓霜给了她肯定的答案，小六瞬间开心了起来，把领回来的餐食麻利地摆到了石桌上，拉着“彩环”一起吃饭。
卓霜顺从着她的动作，没表现出什么不满，还把大部分的饭菜都让给了小六，瞧着她瘦瘦小小的模样，一时有点感慨。
小六脑子不灵光，不太能分不出食物好坏，她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
看到“彩环”今天分给了她更多的吃食，没有疑惑，也不知推辞，只是一顿痴笑。
卓霜刚刚的话也不算在诓骗，彩环确实叮嘱过，让她照看小六。
彩环逃了。
彩环早就想逃了，尤其是最近，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她自己猜测是因为那个新赎回来的花魁给了她恐惧。
三个月前，那名叫翩翩的淑玉楼花魁被方恒领回了方家。
她不像彩环当年那样作天作地，反而不哭不闹，没事就暗自垂泪，一时间闹得方恒要抬她作平妻。
最后还是少夫人绝食铭志，以死相逼，方家族长方铎才出面平息事端，只给了翩翩贵妾的名分，而少夫人则被软禁起来。
彩环当时早已失宠多时了，但情况还是要比现在好一些，起码翠叠院里不只小六一个丫鬟，饭菜也不是一点油水都没有。
彩环因为失宠，一早就收敛了性子，夹起尾巴做人，没有再去挑衅过刘美娘，自然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去触翩翩的霉头。
可有时候越安分守己，麻烦越愿意找上门。
那位贵妾翩翩得知了彩环的存在，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把她身边的人断断续续地发卖了几个，剩下的人也赶紧另投明主，最后就剩了小六一个傻愣的。
彩环待遇一落千丈，惶惶不可终日。
但翩翩那边没再出手，彩环也逐渐回过味来：这是要拿她出气，也是要踩着她立威，恐怕她之后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
“逃！”彩环心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彩环想逃也不是毫无道理。
根据越国律法，入册的妾室要是想私逃，只要报官就可被定为逃犯。
但当年因为方母不喜彩环，没有给她在官府登记造册，而方恒为了补偿彩环给她销了贱籍，所以她在官府的档案中是个未曾婚嫁的良民。
她手里还有些存下来的银钱，不在方府待下去，她富足一生也不成问题。
而且依照她现在门可罗雀的状态，失踪几日也不会有人即刻发现，只要争取到几天时间，远远地逃到别地，甚至是别国，她也不怕方家人为了她一个小小的妾室千里通缉。
彩环心里有了念头，就到处去找逃跑的方法和契机。
经她几番观察，发现方府的采买每月都会有几日要去码头，去买南方货船卸下来的时令水果。
她身材娇小，只要她能躲在空箱笼中不被发现，到了码头她自然能搭渡船逃走。
原本她也想捎带着小六，可仔细看过那牛车，发现多带一人实属不便，于是便狠了狠心，留小六一人在方府。
不过彩环倒是还算有良心，提前和她说明自己的去意，最后还给了一笔银钱，把卖身契也还给了小六。
小六把她的话记得清楚，却不能够理解，她没什么被抛下的难过情绪，只知道她的彩环姐姐要离开，不再回来了。
今日清晨正赶上采买，早有准备的彩环拎着她的细软，天不亮就遛出了门。
本来计划进行得顺利，到了码头，伙计们去指使人搬货，牛车被远远地拴在了一旁。
彩环正准备趁四下无人出去时，头顶上的盖子先被人掀开了，来人正是卓霜。
四目相对，默默无语，场面一时极为尴尬。
彩环面上错愕，内心慌张，她一时间认不出卓霜身份，不知道卓霜到底是不是来抓她的方家人，但都到了这个地步，她不得不逃，必须要逃，一定要逃！
彩环当机立断，直接一下撞倒了自己所在的箱笼，顾不上摔的狼狈模样，连她装满首饰银钱的包袱都没捡，就直冲着渡船的方向跑去。
她心里就剩了一个念头：跑！跑不掉被抓回了方家就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