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过中元
这一日是中元节,立秋已过,秋老虎来了几日后也退了去,天气逐渐转凉。
白日里姚娘子与魏琬琰收了摊之后便去买了纸钱、河灯等祭祀用品。黄昏之时,三人都早早吃了晚饭,而后姚娘子在家中摆了香烛和祭祀饭,院子外又烧了纸钱。
魏琬琰则和魏琬珺二人跨了个篮子,往河边走去。自来到百草巷后,她们除了跟着姚娘子出摊外鲜少出门,今日趁着满城上下都在过中元节,才商议着出去。
百草巷子口也都是烟雾缭绕,风一吹烧烬的灰尘四处乱飞,二人这一路听了不少的哭声。
河中央已漂上了不少的花灯,寄托了生者的哀思,随着汨汨的水流而下,其中也不乏有人低语垂泪。
河岸边,魏琬琰将篮子里的河灯取出,和琬珺一同放着河灯。河灯上写了字,是白日里她和琬珺一同写的,姚娘子的河灯也托她们两放了。
夜风拂过,河面上俱是飘着的河灯,朦朦胧胧,摇摇晃晃,琬琰和琬珺戴着面纱,互相挽着手看着属于她们的河灯渐渐飘远了,直至混入其他同色的河灯里,难分清楚。
魏琬琰的思绪渐渐飘远,不知怎的她想到了她的前世。
前世她死的那年中元节,被关在林家别苑中,不能祭祀,亦不能烧纸钱,她手抄了经文托外头看管她的婆子帮她烧,可那婆子是个丧良心的,应的好好的,转眼间却把经文呈给了她的婆母。
她婆母也不管中元节夜里阴气重,进了别苑,对着她狠狠一顿打骂,骂她贱人,骂她不顾林修文科考在即,她却弄这种阴邪玩意儿影响他。
那时她还想不通,不过是经文而已,怎会影响林修文?
后来却才知道,是林家心虚了。
她们林家既要维护世家颜面,又不肯出手相帮魏家,心中本也有愧,琬琰的所作所为却提醒着林家,林家该有愧!林家对不起魏家!
果然不出几月,林修文借着她生辰的由头,亲自端给她一碗长寿面和毒酒。
长寿面却不长寿,真是讽刺!
“姐姐。”魏琬珺的喊声将琬琰的思绪拉了回来。
“怎么了?”琬琰面纱下轻轻呡了呡嘴,回神望着她。
琬珺露出的双目中满是关切之意,小声道:“姐姐你是不是也想父亲母亲和哥哥了?我也好想。”
自然是想的,岂会不想呢?
在林家别苑的日日夜夜里,她早也想晚也想,恨林家,更恨自己的懦弱无能!
二人在河边站了许久,才穿过人群去了东门坊。
中元节的东门坊不似其他地方热闹,此处的宅子多是达官贵人住的,此刻夜色已深,走动的人几乎没有。正因为这样,二人才敢来路口烧纸钱。
魏琬琰将篮子中的纸钱拿出来,在那岔路口用火石点了火,纸钱被点燃,渐渐被火焰吞噬,她又及时添了点进去。
琬琰和琬珺齐齐跪着,一阵晚风吹过,带了丝丝的凉意,卷起了她们戴着的纯白面纱,露出了两张绝美的容颜。
琬珺的耳边似乎还能听到老远处别的巷子外的哭声,她到底年岁不大,以前这节日家中人虽也过,但是都是一大家子人一起的,如今只有她跟姐姐,免不了心里害怕。
“别怕,若是真有鬼来了,那也是我们的亲人。”琬琰拍了拍她的手,微微一笑。
琬珺咬着下唇,开始在心中责骂自己,是啊,有什么可怕的,就算是鬼也是她的父亲、母亲和哥哥,她在春熙院时是如何的朝思暮想,如今怎么就怕了?
魏琬琰瞧着琬珺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她的手,无声地安慰着她,两姐妹相视一笑。
纸钱渐渐被火吞噬光了,火苗也微弱下来,琬琰和琬珺正要起身时,打更人却打着更从她们身侧路过。
“咚!——咚!”一慢一快,连打三次。
那是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老者,佝偻着身子,一手提着灯笼照明,一手提着铜锣,在她们面前停了脚步。
“哎,虽是在京城里头,好歹也不能胡乱扔着东西,可得弄干净。”冷不丁的,打更人看着魏琬琰说了一句。
琬琰愣住,还没反应过来,那打更人又笑道:“两位姑娘瞧瞧,此处乃东门坊,寻常人可来不得了,哪里会落下这么多的纸钱灰儿,若是你们不弄干净,明日有人问我何人弄的,我总不能是风吹来的吧,今夜风也不大啊。”
魏琬琰脸色渐白,这打更人说的没错,东门坊哪里会有人在外头烧纸钱,何况这段时间来只有魏家有丧,免不了会让联想到她和琬珺,她们现在无权无势什么都没有,到那时又如何与旁人抗争?
她急忙拉着琬珺一同捡那碎灰,琬珺虽还是没听懂,但也跟着姐姐一同捡着。二人的背影纤瘦,打更人叹了一气,继续往前走,声音幽幽从前方传来。
“若说那魏府虽落败下马,却好歹也有个收尸的,那埋葬之地乃城南废弃土地庙。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乎人乎?”[注1]
佝偻的身影渐渐远去,地上的人影被拉的老长,那梆子声音又响起,在空旷的街道上格外响亮。
魏琬琰直起身子,蹙着眉,望了一眼篮子里被遮盖住的灰烬,拉起了琬珺往城南走去。
自听到魏家出事后,她立马北上从江南赶往京城,她来时此案早已了结,魏家人的尸身置于何处她一概不知,当日求那些曾经的亲朋好友相救琬珺之时,也想问此事,但无一不是被拒,没想到今日却从一个不起眼的打更人知晓。她惶恐欣喜又心生疑虑,情绪实难平静。
城南有一处早已废弃的土地庙,土地庙小且常有人说夜晚有鬼魅出现,因此这里便不常来人了,年数久了杂草丛生,草影摇晃之间,倒真的挺像鬼影在飘忽。
魏琬琰和魏琬珺拉着对方在昏暗的土地庙里寻找踪迹,果然在一处低矮旧房的角落看到了凸出来的小土堆,墓碑写着“魏氏之墓”,只写了姓,可琬琰确定这就是她父母亲和哥哥的所葬之地。
琬琰和琬珺跪下来,扶着那碑,一下子悲从心起,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琬珺一开始只敢小声抽泣,但见夜深无人,哭声渐渐变大,眼泪如决堤的河水,冲垮了她的自制力。
魏琬琰默默地流着泪,未像妹妹一样的放肆大哭,但她的心却如刀割,只一味抚着“魏氏之墓”那四个字。
她的父亲、母亲、哥哥就埋在这下面,冰冷潮湿,他们被奸人所害,被世人误解,深陷囹圄。曾经的亲朋好友根本不敢伸出援手,只因天子一怒,会流血千里。
或是上天垂怜,它给了魏琬琰一个重生的机会,让她可以替魏家洗刷冤屈,让她们魏家上下几十口人可以安息。
魏琬琰垂眸,用袖口擦干了泪,将琬珺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上,轻柔安抚着她。
二人很晚才回到百草巷,姚娘子见她们久久未归,心里焦急,就站在巷子口提着灯笼等。瞧见了两姐妹的身影出现,才松了口气,迎上去拉住她们的手,本要说些自己担心她们的话语,但瞧见二人眼眶通红,也不再多言,默默拍了拍她们的肩膀,陪着她们走回了家。
百草巷口,三道女子的背影或高或矮,互相搀扶着,慢慢走着,前路很曲折也很漫长。可又有什么怕的,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有犯愁事,何况她们?
天气逐渐转凉,这一日的午后,魏琬琰跟着姚娘子去了西市赶集。姚娘子买了些鸭脖鸭头,又买了几升的酱油、粗盐、料酒等,回到家才知晓姚娘子原来与城里的酒楼有合作,经常卤些鸭脖鸭头卖给他们,只是前几个月到了夏日,天气太热这些东西不好存放,因此就没让姚娘子再做。而今天气转凉了,这活儿便可以又开始了。
琬琰打了水,和琬珺一起洗着鸭脖鸭头,这些都是相熟的摊贩给姚娘子剩的,反正也少有人会做,索性都低价卖给了姚娘子。
姚娘子一遍一遍拿皂角擦洗着大锅,待洗干净了用白布抹干,往里舀了好几大勺子冷水,又把鸭脖鸭头等一股脑都放了进去,加了配好的酱油、粗盐、料酒、生姜和葱段。
锅下的火烧得生旺,琬珺用烧火棍拨弄着柴火,不一会儿双颊就通红,连连咳了好几声。这几日天气变凉了,她有些风寒之症。
魏琬琰立即上前接过了她手上的活儿,指着内屋,半推着她往里赶:“风寒还没痊愈,快去休息会儿。”
琬珺本想说自己还能坚持,可看到姐姐的眼神,又怂了下来,只得亦步亦趋走到了屋里,却也没想着休息,而是做起了针线活儿。
窗轩被她打开了一角,她半依靠在窗台边,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灶下烧着火的琬琰。
午后的阳光不再如盛夏一般炽热,而是变得爽朗,还带着一丝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