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京门叩首
黄昏之时,阴云密布,暗沉的天空落下一连串豆大的雨点。
巍峨庞大的宫门竖立在前,割断了皇权与布衣。
宫门前的石阶之下,一名女子跪在雨中双手高举一道明黄的圣旨。
她的五官本是柔美惊艳,此刻却面容苍白血色全无,颤抖着声音高喊:“民女魏琬琰请求面见圣上!”
无人应答,只有那雨下的更加大。
眼前水雾茫茫,她的视线虽模糊,但低头仍可看见雨滴落在自己身前,绽开了一朵朵水花。
四肢早已酸痛无力,她死死咬着唇,嘴里散开的腥甜味让她清醒。
一声一声仍然在高喊,然而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声音渐渐沙哑,背也从挺直变得佝偻。
“民女……魏琬琰请求、请求面见圣上……”
喊声越来越无力,高举着的圣旨终于拿不住跌落在地上,她以膝行走急忙往前了两步,从雨水中将圣旨捡起,颤抖着手抱在怀中。
“吱呀……”
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一个年轻内侍撑伞踏着水花从内门中出来,急匆匆行至她身边,劝慰道:“林夫人,魏家一事圣上已经下了定论,你就算跪死在这又如何?你是魏家的出嫁女,莫要惹的圣上不快降罪于林家。”
魏琬琰双目通红,扯住了内侍的下摆,哽咽道:“公公!我有先皇圣旨可免魏家一死,求求公公让我见圣上一面!求求您了!”
内侍怕被她牵累,急忙扯回了自己的下摆,却因力道过重将魏琬琰带倒在地。
他想去扶她,咬咬牙却还是没动手,低声狠心道:“林夫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朝不认前朝人。此话你细细想,快速速离去罢!”
他唉声一叹,执伞又急匆匆而回,雨雾笼罩人影模糊,厚重的宫门在轰隆隆的雷声之下缓缓闭合。
她四肢发冷,随即倒在冰冷的石阶之上。
像是跌落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急速的下坠感让人感到不适,耳边风声萧萧,她想张嘴说话却被灌入了一嘴的风。
周身感觉有了温度,冰冷的身体也渐渐暖和了起来。
魏琬琰睁开了眼睛,入眼就看见案几上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紫砂茶壶嘴,身下是软塌,柔软舒适,耳边有马夫驾车的声音,显然她现在正在马车上。
但是,自己怎么会在马车上?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明明喝了那杯毒酒,感受到了温暖在身体里渐渐流逝,感受到四肢慢慢没有了知觉。
脑中混乱,一幅幅场景像皮影戏一样在她脑中略过,幼年父母的宠爱,少年情窦初开,婚后的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琬琰,我都说了让你不要这样做,你这样不是在打圣上的脸吗?让我如何向父亲交代?”
一个男声响起,带着浓浓的不满和埋怨。
这个声音暂时打断了魏琬琰的思绪,她这才发觉马车里还有另一个人。
她抬眼看去,书生模样,温润如玉,长了一副可以哄骗女人的脸,实际上却无情无义的男人。
她的夫君,林修文。
也是那个在她娘家魏家败落之后将她囚禁于林家别苑,最后亲手赠了她一杯毒酒的男人。
她的仇人,林修文。
“你说什么?”
她的手抓在了软绵绵的榻上,问道。
“我说什么?”林修文似是十分生气,难得沉下了脸,“我说你为何就不能顾忌林家,一个出嫁女上京城来,顶着圣旨在宫门口跪着!若是我不赶来,你是不是还会继续跪下去?”
魏琬琰面上冷淡,一语不发,心中却已惊得快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跪在宫门口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
她本为礼部尚书魏恒之女,十七岁那年嫁给江南百年书香门第林家独子林修文,婚后二人相敬如宾,恩爱非常。
然而两年后,父亲魏恒主导的科举会试因出现了多人舞弊案而被查处,舞弊的学子异口同声指认魏恒拿了他们的银两将考题提前泄露给他们。
此事一出,朝堂与民间皆不敢置信,科举乃选拔人才为国所用,历朝历代极为重视,圣上大怒将魏府抄家,果然搜出了舞弊的学子送给魏恒的五万两脏银。
魏恒廉洁奉公的形象轰然倒塌,随后阖府上下男子腰斩,女子充为官妓,母亲在父亲儿子腰斩之后撞柱而死,魏家一朝落败。
魏家门风清正,魏恒只有一妻,妻生一子二女,琬琰上有兄长,下有幼妹。然而一夜之间,父母兄长皆亡,幼妹被卖。
她从江南赶到京城,亲人虽死但清白未洗,她不愿魏家受此千古污名,于是在宫门外拿着先皇赐给魏家的圣旨要求面圣彻查,然而等来的却是圣上的拒绝。
夫君林修文追随她北上而来,将她带回了江南,她本以为林家上下会帮助她开解她,谁料公婆对她的态度一落千丈,夫君林修文虽对她仍有情谊,却在父母的劝诫之下也对她敬而远之,甚至听从父母之命说她有疯病将她囚禁在别苑之中。
两年之后她的生辰日,林修文来看她,亲自将一杯毒酒端给她,哭着说非自己所愿乃父母相逼,林家子孙将来也要科考,不能再养着她这个罪臣之女了,让她乖乖喝下毒酒,莫要埋怨他,来世二人再做夫妻!
魏琬琰仰天大笑三声,含着泪毅然决然喝下了毒酒。
四肢渐渐僵硬,血液慢慢不再流动,她甚至看到了父母兄长在天上唤她,“阿琰快来。”
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可是现在重新睁开了眼睛,却是回到了两年前。
林修文看着茶壶中冒出的轻烟,缓缓升到马车顶,最后散作尘埃消失在眼前。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故作语重心长:“阿琰,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呢!平白让旁人看了我们林家的笑话。”
魏琬琰看着马车顶,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林修文被她吓到,以为她魔障了。
“阿琰,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魏琬琰笑的眼角的泪滚烫滑落,等了好久才平静下来。
她还活着,她魏琬琰居然没死!
她抬眼看着林修文,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一脸痴情相,那双善解人意的桃花眼那样关切地望着她,里面仿佛饱含了情谊。
她那时真是傻,没有看穿他话里话外“为了林家”。
为了他们林家的颜面她跟随他回了江南,妄想着林家可以帮她一把,没想到最后等待她的却是他给的一杯毒酒。
“林修文,我们和离吧。”
“你说什么?”
林修文听到这话,不可置信地看着魏琬琰。
“你听不懂吗?我说我们和离。”魏琬琰冷冷看着她,重复了一遍。
林修文拧着眉,呼吸变得急促,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说了几句重话你就要和离?”
眼前的妻子曾经是礼部尚书嫡女,身份高贵,貌美清冷,乃是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他爱她敬她视她为珍宝。
如今魏家虽已落败,父母也确实动过这个心思,但林家是书香门第,无故休妻会被旁人所诟病,更何况他依然爱着她,他怎会同意此事。
“我不同意!”林修文深吸一口气,“阿琰,你太冲动了。魏家的事让你失去了理智,你需要回家好好地静一静,我们这就回江南。”
“魏家的事?”魏琬琰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我姓魏你知道吗!你让我回家?哪里是我的家?我魏家已经败落了,我已经没有家了,对你也没有任何的价值了。你我今日就和离吧!”
林修文抓着她的手越发紧了,五官渐渐扭曲,怒道:“和离!和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为何要与你和离!你跟我回家,我会请父亲替魏家想法子!”
若没有前世之事,他说的话或许魏琬琰真信了,可是她知道林修文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修文生性懦弱,自小便只听从他父母的旨意,从不违逆。而她公婆在魏家鼎盛之时低声下气替儿子求娶魏琬琰,在魏家落败之后又以疯病为由将她关在别苑中整整两年,逼得她死。如此踩高捧低的伪善小人,她岂会再信?
魏琬琰冷嘲道:“难道他们不是在筹划着如何与我划清界限吗?”
林修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说道:“你这是什么话!他们是我父母亲,是你的公婆!怎会如此做。”
魏琬琰轻轻挣扎出自己的手腕,揉了揉,冷笑道:“你的父母你了解,我还是那句话,和离。”
林修文见怎么都劝不好她,心下也置气道:“我也说了,只有休妻没有和离。”
魏琬琰不想再与他说话,人朝前倾斜掀开了马车帘子。外面的风雨一下子就灌进来,冲散了马车内的暖气。
“停车!停车!”她迎着风雨,敲着马车壁。
外头的车夫一身蓑衣,“吁”地一声停下了马车。
魏琬琰立马跳下了马车,不小心崴到了脚她也不管,朝着来时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行去。
雷声隆隆,大街上摊贩早已避雨去了,商铺也都零零散散开着,偶有几个躲雨之人在檐下看见一个孤身的女子拖着脚往前走,后面一个男子小跑着跟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往回拖。
“你干什么!琬琰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魏家已经没有了!你现在回去又能如何,就算你有先皇圣旨,圣上也不会见你的!”
魏琬琰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次一次挣脱开他的手。
她不会再去见圣上,她如今无权无势如何为魏家翻案。可她不可能再回林家,那是她曾经的牢笼。她活过来的第一步便是要离开林家,离开林修文。
二人身上都被打湿,林修文受不了这种湿漉漉的感觉,索性也不再拉回她,看着她越走越远,怒喊道:“魏琬琰,你要去便去,不要拖累我们林家!”
魏琬琰没有回头。
“好!既然你要和离那就和离!回家我就寄给你和离书,你别后悔!”
风雨中,那辆马车再度启程,朝着城门口跑去。而另一边魏琬琰回头,唇边绽开了一抹如释重负的冷笑。
她最后悔的事就是上辈子和他一起回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