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正文完时光(三合一)
这是段殊第二次听见这句话。
看着这张日渐熟悉的面孔, 漫长久远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三年前,在林导的工作室里,他受邀前来试镜, 说是试镜, 其实主演已几乎确定是他, 那天过去更多是为了给争取其他角色的人搭戏。
林导和一干主创神情认真地坐在一旁, 观看着演员们的表现,坐在最角落的那个人本该不起眼,却总是吸引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姚笑笑跟在他身边,小声道:“那天吃完早餐我就去搜了编剧老师的作品, 我居然看过他的上一部电影诶,很好看,没想到本人居然这么帅。”
剧组里总是喜欢把稍有身份的人都称作老师,摄影老师, 灯光老师,听起来很是尊重,还避免了记错名字的尴尬。
段殊听着她的低声八卦,笑了笑,转头便对上那个人的眼神。
此刻房间中央的演员刚结束表演, 忐忑地看着林导的反应,林导则低头同身旁的制片商量着什么。
房间里闹哄哄的,弥漫着不同人的说话声, 在这鼓噪的气氛里, 那个坐在角落的人挑了挑眉, 朝段殊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 段老师。”
那时段殊想, 距离酒店餐厅里的偶遇, 还不到一个月,这期间里他和林导谈论过这部正在筹备中的新片,敲定了合同细节,还看完了剧本,怎么都不算久。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笑着回应:“好久不见。”
对方闻言,眼神里似乎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失望,段殊始终不明白那种情绪的由来,又很快被那一天忙碌的日程夺走了注意力,随即便把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都抛入了记忆深处。
现在他记得了,在更久以前,段殊尚未成名、还能不加掩饰地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去一家背面紧挨着内流河的咖啡馆,因为那里介于城市的喧嚣与自然的静谧之间,有最丰富悠远的声音。
他喜欢声音,还喜欢点一份柔软芬芳的松饼,上面堆叠着香浓的冰淇淋和甜美的草莓。
万物凋敝的冬季,河流结冰,上面积着昨夜飘零的雪花,天地一片白茫茫,是极美的风景,来到咖啡馆的客人们很喜欢去冰面上拍照。
段殊看起来是温和好说话的,所以总会有人找他帮忙,其中也不乏存了搭讪心思的异性。
那些在咖啡馆里消遣时光的日子看起来重复,但有一天是特别的。
他帮一对结伴而来的女孩子拍完照,从猎猎寒风里回到室内,便听见隔壁座的客人正在谈论自己。
其中一个人是傻傻的门外汉,却知道当时籍籍无名的段殊,还想要请他来演电影。
另一个人是影视圈里最常见的那种自大狂,仿佛认识一切从一线到十八线的演员明星,当即满口应允,仿佛比段殊本人更了解段殊。
段殊错愕之余,便觉得有趣,他转过目光,悄悄地打量着那个正在被忽悠的门外汉。
出众的相貌,慵懒的夹克,还有名贵的手表,看起来像是很好骗的富二代,不小心掉入了满口大话的制片人的圈套。
段殊原本不想理会,因为他无法预料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得知自己喜欢的演员就在身边的时候会做出什么反应。反正他根本不认识那个制片人,要不了多久,富二代自然会知道这只是一个谎言。
但段殊听见了对方热切的声音,热切得丝毫不惮于显露出自己的弱点。
——“如果他能出演男主角,我可以接受剧本的改动,也可以和别人共同署名。”
原来富二代是一个编剧。
对编剧而言,亲手写下的故事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但对方却愿意让出这些权利,只为了请来一个毫无名气的演员。
段殊很难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他看见那个人的眼睛里有很浓烈的光。
所以他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而接下来,他看到对方灼热的视线,像持久经年的烈火,是他最陌生也无法招架的东西。
那是段殊的第一次离开,他离开了那家熟悉的咖啡馆,从此再没有去过。
也许是因为他意识到拿了最佳新人奖的自己,会开始被关注,不能再那样随便地出现在业内人士常去的咖啡馆里。
也许是因为他害怕那样专注地追逐着自己的视线。
他值得那样的追逐吗?
段殊不知道答案,但早已被掩埋在尘埃里的童年,似乎透过潜意识向他传来了沉沉的低语。
他常常被惩罚,因为他一直做错事,总是不能令人满意。
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值得别人的喜爱?
段殊很快就遗忘了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富二代,对方仅仅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连工作同事都算不上,也就不会被记进那个冰冷的文档。
当他再次遇见那个人的时候,他知道对方是炙手可热的新兴编剧,有个好听的笔名,夏寻。
作为同事出现的夏寻当然被记进了那个文档,但他名字下面的描述寥寥,不是因为乏善可陈,而是因为那时段殊跟他的关系颇为亲近。
他们因同样不满林导的旧作而产生交集,又在筹备新片的过程中时常有交流,总要讨论剧本里的故事、虚构的人物……渐渐便发现与对方有许多契合之处。
虚构剧本里人物的举动往往映射出作者本人的意图,在谈论故事时,往往也在谈论彼此在故事之外的人生。
这个受林导心仪的剧本是一部轻松诙谐的公路片,里面充斥着大量的对话和令人出乎意料的情节转折,很有欧洲文艺电影的气质。
试镜结束之后,屋子里到处都是热闹又客套的寒暄,夏寻走到他的旁边,问他看完剧本后有什么感想。
段殊想了想,答道:“看来林导对上一次的失败印象深刻,还想拍出一部真正好看的公路片。”
夏寻便笑了:“他说想要这个本子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本子很好。”笑过之后,段殊认真地回答他的提问,“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是吗?”夏寻深邃的眼眸里依然闪烁着笑意,语气却同样认真,“比起那个让你拿了最佳新人奖的剧本呢?”
那是路明野自编自导的《白日森林》,也是段殊开始成为职业演员的契机。
但在大银幕上留下了经典侦探形象的《半场谋杀》横空出世之后,鲜少会有人再向段殊提起那部相对小众的处女作,因为它在票房和艺术成就上都算不得突出。
但夏寻格外敏锐。
段殊思考了一会儿,毫不犹豫道:“并列第一。”
《白日森林》里的他是陷在生活困境里渐渐走向毁灭的普通人。
这部未定名新片里的他,则在漫漫旅途中逐渐与自己的过去和解。
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被包裹在编织精巧的情节里,都莫名地吸引着段殊,使他分不出高下。
听到这个答案的夏寻没有再说话,连一边审慎地聆听着他们对话的姚笑笑都没有提出抗议,这句话不会得罪路明野,也不至于得罪夏寻。
但直到几个月后,段殊才意识到,那个问题并不仅仅是指剧本。
剧组结束了前期筹备,很快就开始正式拍摄,由于剧本里有大量外景,所以这次拍摄时间很长,差不多有两个月,包含了好几个取景地。
整个剧组要近乎封闭式地朝夕相对两个月,在平日里紧张忙碌的拍摄工作之余,难免发展出许多私人关系。
谁和谁恋爱了,谁找谁出轨了,消息灵通的姚笑笑经常会私下跟段殊分享这些八卦,段殊往往一笑置之,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八卦的中心。
那天待在保姆车里,姚笑笑欲言又止,还是段殊主动问她发生了什么。
“段哥,你跟……”姚笑笑面色纠结,最终还是鼓足勇气道,“你知道夏老师喜欢你吗?”
怔了片刻,段殊才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大家都在传这件事,好像是前两天林导的助手说漏嘴了,说这个剧本本来就是夏老师为你写的,再加上平日里的一些表现……我怕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会有不好的声音,毕竟你们是同性。”
姚笑笑一鼓作气道:“我知道你可能不在意,我也不想干涉你的私人生活,但是,作为朋友,我总觉得……”
“你好像还不知道夏老师喜欢你。”
于是段殊沉默了许久,才轻轻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他的确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段殊恍然地开始回忆。
夏寻说话时总是很不客气,连林导都逃不过他的刻薄批评,他仿佛并不在乎所谓的人脉关系,也不在乎在圈子里发展的前景。
但唯独对待段殊时,他的态度是特别的。
被事先写好的剧本有时会需要根据现实情况而修改,有时林导会有突发奇想的主意,有时个别演员会试着委婉地想给自己加一些戏份,这些要求大多都被夏寻不留情面地驳回了,只认可一些真正有必要的修改。
而段殊的习惯是从不会对剧本提出建议,夏寻却常常问他对下一场戏的想法,有没有想要修改的地方,有时甚至会主动挑剔自己写下的剧本,只等段殊提出改进的想法。
他像是在努力地激活着什么。
严苛又无情的夏寻作为跟组编剧,敢于回绝许多莫名其妙的修改要求,也就有了许多闲暇时间。
在气氛忙碌的片场里,夏寻像个局外人,常常抱着本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写着什么。
林导对他的行为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写下一个剧本,要是合适的话,他可以提前定下,省得这部拍完之后又为没有好故事而发愁。
夏寻却总能让他碰一鼻子灰,引得相处融洽的剧组成员们哄堂大笑。
而背对着人群的角落里,轮到段殊休息的时候,他偶尔好奇地问夏寻在做什么,对方会很坦诚地告诉他答案。
“在记录下一个故事的灵感。”
“是什么样的故事?”段殊的好奇心很有分寸,“如果可以说的话。”
他记得那一刻的夏寻笑了:“只要你问了,我就会攮賵告诉你。”
“这是一个关于替代品的故事。”
“替代品?”
“人和人的相遇会有先来后到,当那个重要的位置被占据,迟到的后来者就只能望洋兴叹。有时候甚至会被所爱的人利用,煎熬痛苦,又不愿逃离。”
“听起来是个伤感的故事。”
“嗯,但不一定,我还没有想好最后的结局。”夏寻注视着他,“有的后来者会成为笼中雀,有的后来者却会成为赢家。”
那是一个在许久以前就已刻下的预言。
在段殊回忆的同时,旁观者姚笑笑也在试着努力概括自己的感受。
“夏老师就像是为你而来的。”她说,“和你相比,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原来这是喜欢。
姚笑笑还想再问下去,她想知道自己的老板是不是对那个直白热烈的编剧有着同样的感情,便于她提前做好应对舆论的准备,但从段殊的表情里,她意识到连段殊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所以她收回了那些尚未出口的疑问,小声道:“段哥,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如果你要谈恋爱,无论是想瞒着还是公开,都有对应的办法,如果你不喜欢夏老师,我也会替你澄清谣言。”
段殊远离人群,从不享受那些年轻演员习以为常的关注和名声,来拍戏也不是为了钱,姚笑笑时常会暗地里好奇,自己的老板究竟喜欢什么。
如果他真的有了喜欢的人,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和性别,姚笑笑觉得那都算是一件好事。
在助理相当贴心的话语里,段殊的心情放松了一些,却没能立即做出选择。
第二天见到夏寻时,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躲闪,很快被后者发现了端倪。
“抱歉,这件事本来应该保密的,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他主动找到段殊道歉。
“没关系。”段殊问他,“所以……这个剧本真的是给我写的吗?”
“嗯。”夏寻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如果林导后来没有选中你,我会把剧本收回来。”
段殊不禁笑了:“这样会违约的。”
“那不重要。”
所以什么才重要?
脑海里灵光一现,段殊忽然问他:“你为什么会起这个笔名?”
夏寻依然诚实:“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有多遥远?”
“那时候的我还会因为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心情郁闷,就和朋友一起在郊区飙车。”
听到他这样形容自己,段殊忍不住笑了,眼前随之浮现出那幅风驰电掣的画面。
“我的父母给我安排了一条我并不相信的道路,我不愿意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嘲,“临近毕业的年轻人永远是迷茫的,又有无穷的精力要释放。”
“飙完车聚餐喝酒,喝完酒就不能再骑车了,深夜的城市里,商场关了,我不想去夜店和网吧,就只剩下电影院。”
听到这三个字,段殊似乎对他即将出口的故事有所预料。
“我选了一部最快开场的片子,买票的时候连片名都没有看,只想随便找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深夜的电影院里人很少,我成了唯一包场的观众,如果我不来,也许他们根本不打算放映那部片子。”
段殊静静地听着,命运的绳索悄然缠绕着靠近。
“那是一部很伤感的电影。”夏寻回忆道,“故事里的男主角总是被一个又一个陡然降临的意外所笼罩,他想挣脱,却会跌入更绝望的深渊,最终彻底走向毁灭。”
“它很文艺,也很沉重,主演是从来没听说过的新人,那时候我就想,这部电影的票房一定不好,所以电影院也敷衍了事,把它排在不会有人来看的深夜。”
“但是我看到了,在那个夏天的夜晚。”夏寻低声道,“我记得天气很热,电影院里开着温度很低的冷气,我一个人坐在放映厅里看向大荧幕,荧幕里常常也只有那个男主角。”
“周围很安静,安静得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循着他的声音,段殊似乎也身临其境地走进了那家深夜的电影院,看见观众席上更年轻青涩的夏寻,也看见大荧幕上同样年轻的自己。
“他看起来很难过,我忍不住这样想。”
“他不应该那么难过的。”
那是段殊最喜欢的一个剧本,也是他投入最深的角色。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部少有人知的电影会为他带来一个如此执着的观众。
夏寻。
从那个夏天起,就开始寻找了。
静默片刻后,在这微妙的气氛里,段殊本该顺理成章地问起对方的真名,犹如撇开那些人工炮制的浮沫,面对真实的对方。
但他没有。
他好像还没有做好和另一个人如此接近的心理准备。
夏寻喜欢的是那个在大荧幕上看见的他,此刻见到的也是在人前温文尔雅的演员段殊,却对真实生活中那个苍白无趣的段殊一无所知。
他喜欢着一个幻象。
而博学多才又极具个性的夏寻的确吸引着段殊,他的身上有一种不羁的自由气息,是段殊从来没能拥有的东西。
他们都被彼此的表象所吸引,就像无数段在剧组拍摄期间萌芽的爱恋,大多因为极近的空间与有限的人际关系而滋生,当离开片场,回归足够宽阔的世界,这样的感情很快会消失无踪。
这只是一场注定转瞬即逝的火花。
所以段殊没有问起夏寻的真名,没有试着探寻他真实的样子,同时也藏起了自己。
“谢谢你喜欢我出演的电影。”他一如既往地诚实,“但我也许并不值得那样的喜欢。”
他不会撒谎,因为他不被允许撒谎,这个根深蒂固的要求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成为无法违抗的潜意识。
对他相当委婉的拒绝,夏寻似乎不意外,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会改变想法的。”
那天以后,夏寻展现出的执着超乎了段殊的预料。
他依然没有掩饰自己对段殊的好感,但给它赋予了一层听起来更正当的外衣:他是段殊的影迷,会进入这个行业就是因为段殊。
为了偶像入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受到大导青睐的高冷编剧已经给出这样的结论,而且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就是单方面的仰慕,旁观者也很难再说些什么闲话。
夏寻的身上有一种拿捏得当的分寸感,看起来像是越界的举动,又踩在普通朋友的线上,还带着引人发笑的幽默,让人很难拒绝,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同他渐渐地靠近了。
段殊有时候会让姚笑笑帮自己订甜品,被夏寻撞见过两次之后,夏寻看着他面前相当精致优雅的点心,问他:“你很喜欢甜食吗?”
段殊点头,结果一天后,姚笑笑一脸古怪地拎了一个盒子过来。
“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姚笑笑边说边笑,“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是真的好丑啊。”
段殊打开精美的包装盒,就看到一块棕黑色的……蛋糕,大概是蛋糕,因为散发出一股甜蜜的气息,形状却像刚刚撞击过行星的陨石,令人望而生畏。
盒子上还放着一张寄语卡片,上面写着一行很漂亮的字。
[测试一下,看看外形会不会影响食欲。]
段殊哑然失笑。
后来他知道,那是夏寻第一次尝试做甜品。
很丑,但味道还不错。
夏寻只肯同他分享下个剧本的构思,渐渐被其他剧组成员艳羡地概括为偶像专属福利,林导便总是撺掇段殊去把夏寻的剧本撬出来,而他也的确很想听。
因为夏寻很有讲故事的天赋,每次都卡在让人心痒难耐的转折点上,却要下回再见分晓,时间一长,段殊被成功地培养出了和他待在一起的习惯。
就像那个名为一千零一夜的民间故事,他是其中日渐迷失的国王。
从电影到剧本,再渐渐延伸至事无巨细的日常琐碎,夏寻的存在像空气一样渗进他的生活。
段殊最初时以为拍摄结束之后,他会很快和夏寻失去联系,但事实却完全相反。
举办杀青宴的那个晚上,段殊照惯例没有喝酒,不少人都知道这一点,便不来劝他。
夏寻也没有喝酒,他在剧组里的形象一贯是特立独行的,所以也没有人强求他。
主创们坐在一桌,林导已经喝得满面红光,一桌子人都大咧咧地说着醉话,段殊侧过脸,好奇地问身边人:“你酒精过敏吗?”
“不是。”夏寻摇摇头,“等下你就知道了。”
几个小时后,热闹散去,大家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店,段殊落在了最后。
然后他看见浓郁的夜色里,一辆外形极为亮眼的重型汽车停在酒店门口,车身斜斜的,夏寻单脚跨在地面上,摘下头盔看他。
段殊的目光完全被吸引了,怔了片刻,他问:“这辆车很帅,贵吗?”
“原来你也会问这样的问题。”夏寻笑了,“要一起去兜风吗?”
他很难拒绝这个极具诱惑的邀请。
在城市夜晚呼啸的风声里,段殊坐在机车后座,仿佛回到更久以前,他并未亲眼目睹过的那个夜晚,青涩又迷茫的夏寻和朋友们飙完车,然后走进那家命中注定的电影院。
他和夏寻的距离近在咫尺,能听见纷繁噪音里清晰的心跳声。
夏寻的声音飘过他的耳畔:“你为什么从来不喝酒?”
风很大,他不敢抱紧前面人的腰,只能无措地抓住对方的衣角。
“因为那是错的。”段殊的声音很轻,“所以不能做。”
这是铭刻在潜意识里的规训,不能做被认为是错的事情,否则就会被惩罚。
暴露在空气里的手背被夜风吹得冰凉,忽然间,另一种温度覆盖上来。
夏寻帮他将手环上了自己的腰。
“你可以自己决定什么是错的。”
凛冽的风拨开尘封的心门,灼人的热度攻城略地般奔涌而来。
“你是自由的。”
恰到好处的夜晚和气氛,恰到好处的话语和那个人。
他试着向夏寻透露了一点隐藏的自我,而对方将那些怯懦收拢得很妥帖。
段殊几乎动摇了。
距离下一部戏还有几个月的空档,在他以往只剩平淡乏味的生活里,如今到处都是夏寻的影子。
在夏寻独居的公寓,段殊亲眼见到他做甜品,他学得很快,已经能做出精致的模样,不需要再用奇怪的外形来测试段殊的食欲。
在热闹的电影院,新上映的国产大片,主演是和段殊颇有渊源的知名演员程泓秋,他们前后脚拿了影帝,段殊的那座奖杯还是程泓秋递给他的。
看完电影之后,段殊感慨起程泓秋的精彩演技,夏寻却话锋一转,语气莫名:“你喜欢夏天还是秋天?”
段殊微微错愕后,忍不住笑起来:“我喜欢冬天。”
“为什么?”
“因为冬天是雪白的,很干净。”
到了冬天,在积雪蓬松的街角,他们并肩往前走着,什么都没有说,只有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这也许是段殊记忆里最灿烂的一段时光。
他在很长的时间里自我逃避,迷失在幽暗的海上,此刻却有人甘愿做他的灯塔。
尽管他始终不知道什么是爱,因为他没有感受过,但他应该可以学习。
从显然明白什么是爱的夏寻那里学习。
在去过夏寻家很多次之后,段殊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在某一天一起吃完午饭之后,第一次主动邀请夏寻来自己的住处。
他用了一个很拙劣的借口:新买了投影仪,当然应该叫上朋友一起来看。
这次邀请无关那些不可言说的暧昧,只是一次小心的试探。
摆放衣服的方式,放在柜子上的展示品,床边最常看的书籍……从最私密的独居住处里总能窥见那个更真实的自己。
夏寻则配合得很好,他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没有把期待抬得很高,仿佛只是听见了下午一起出门散步的提议,平平淡淡地应下。
那天他们走到门口,夏寻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提着为投影仪准备的零食和水果,段殊则俯身在密码锁上输入数字。
他以为那将是一次很好的开始,懒洋洋窝在沙发上看投影的间隙,他会故作随意地问起夏寻的名字,他知道夏寻一直在等他问。
然后段殊会认真地记住那个陌生的姓名,让这段关系彻底从虚幻的电影走向触手可及的现实。
门打开了。
段殊脸上轻松的笑意蓦地僵住。
他看见门口的鞋柜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平日里他随手放下的鞋子,此刻被摆放得很是整齐。
客厅里那些熟悉的陈设变了位置,被强制地以另一个人的意愿和喜好放置。
那道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影正坐在沙发上,身后靠着被捋平了边角的菱形抱枕,本该花白的头发被染成死板的乌黑,她皱起眉头审视着走进来的两个人。
“你一个人过日子就是会乱七八糟。”她语气严厉,“这是谁?你的朋友?”
夏寻还没有从这突然的质问里回过神来,段殊的声音已开始微不可闻的颤抖。
“……我换过密码了。”
沙发上的女人讥讽地笑了起来:“换来换去不就那么几个?”
“你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从来就没变过。”
所以他从来都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连珠炮似的指责一如以往,尽管段殊已经不再是那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孩子,他被狂烈的风暴吞噬,拉入瞬间湮灭呼吸的深海。
那一天再往后的事,段殊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那是他开始彻底遗忘一切的节点。
被掩藏的岁月猝不及防地展现在了夏寻眼前,他不敢想象夏寻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是如此的怯懦、渺小,又不堪。
那个曾经被对方铭记许久的幻象一定破灭了。
他只能选择带着残破的幻象逃离。
与此同时,上天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借口,路明野即将开机的新戏,又是几个月的封闭拍摄期。
段殊记得他们之间有过一段时间争吵,关于突如其来的疏远,关于横亘在彼此中间的路明野,关于那些已发生的和未发生的一切。
或许算不上争吵,他只那安分是消极地听着夏寻说的话,不愿做出任何需要调动内心的努力。
他把自己关起来了,关进那个漆黑一片的空房间。
这不是那时的夏寻能靠言语改变的事,段殊知道他一定会放弃,夏寻也的确从他生活中消失了。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林导那部电影的宣传活动上。
有记者提起编剧夏寻是他影迷的传闻,问他如何看待自己的这个粉丝,段殊无比真心地回应道:“我很喜欢他写的剧本。”
不远处的夏寻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冷峻,一直没有露出笑容。
活动结束,黯然避开的视线,离别。
段殊真的很喜欢那个在旅途中告别过去的公路故事,但他始终只能活在白日森林。
灯塔消失后,他的生活里只剩下苍白麻木的荆棘。
直到这一刻,回忆被重新唤醒,段殊甚至听到了一声在现实里或许永不可得的对不起,出自虚构的温佑斓口中,却解开他数年的痼疾。
他的父母想要一个能变成完美模样的孩子,段殊曾经做到了,但他把自己丢了。
他丢弃了自我,又恰好有一点天赋,便造就了这个能装下万物的壳,成了旁人眼中极其出色的演员。
正是因为他做了演员,所以才被那个人看见。
世事像交缠的环,过去与未来,虚构与现实,紧紧地勾连在一起,在他的生命里织下绮丽的花纹。
那个人为他写下了真正的第二人生,从尘埃里找出他被丢弃的灵魂和消失的感觉,送回这具麻木的身体。
记忆复苏后,绵长的懊悔弥漫在段殊心间。
人的命运总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岔路口中被改变,甚至重塑成完全不同的模样。
如果他没有因为内心重新涌现的怯懦,而和夏寻渐行渐远。
如果他没有马上离开初次相遇的咖啡馆。
如果没有阴差阳错的意外发生。
如果……
没有如果。
只有永不可逆的现实。
但人生还短,未来尚长,过去可以被覆盖,可以被重构,只要他愿意,就能折叠那些错过的灰白时光,留下烂漫明亮的华彩。
这是灯塔教会他的事。
周围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们在低声交谈,这一次,被汹涌记忆席卷的段殊没有陷入深深的睡眠。
他拾起了那个早就该问出口的问题。
“虽然你的笔名很好听。”段殊问得很慢,“但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真名是什么?”
寂寞的遗憾穿越时空,得到期待已久的回响,在最动听的声音里,从未熄灭的火花熠熠生辉,粲然盛放。
眼前人便温柔地回答他:“齐宴。”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要保护眼睛,番外就不承诺时间了,会尽量更的~后面的新文可能也要多休息一段时间再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