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段殊
段殊被窗外暗沉的阳光唤醒。
他还没来得及睁眼, 就感受到一种宿醉般的晕眩感,浑身无力,半晌之后才渐渐好转。
这不是正常睡醒时的感觉, 眼前也不是装饰单调素净的病房。
他回到了和温佑斓同住的家, 属于自己的熟悉的卧室。
段殊立刻想起了入睡前吃下的那块蛋糕。
护士羡慕的表情、家属、托人转交……
是温佑斓。
他发现了这场被自己隐瞒的意外。
段殊从床上起身, 匆忙地走出房间。
客厅里看起来毫无异样, 但大门被反锁了,他的钥匙和手机一并消失不见。
故事的原定结局,那场导致了弟弟意外摔下楼的软禁,提前发生了。
段殊清晰地记得之后的发展, “段殊”骨折,与赛车梦想失之交臂,从此也和温佑斓彻底决裂。
玻璃窗外天色昏沉,隐隐闪过雷鸣。
他不会选择这个既定的结局。
段殊深呼吸, 镇定下来,开始仔细地回忆这些天里发生的一切。
他和齐宴的生活里原本只有训练,无波无澜,直到他们偷偷跑去西北参加比赛时,遇见了庄樾。
庄樾作为观众出现在一场拉力赛上似乎合情合理, 但他对于齐宴的执着,在正常情况下,一定会引发齐宴和段殊之间的争执。
也许他们就会因此分道扬镳。
这是温佑斓最想见到的事。
所以庄樾的出现不是偶然, 而是温佑斓所带来的必然。
他不仅知道这场称不上车祸的意外, 还知道段殊和齐宴私自去参加比赛, 他对弟弟的掌控欲比段殊之前所窥视到的更深。
而现在, 他想方设法将段殊带回了家, 自己却不见了。
他想做什么?
段殊迅速地思考着这一切。
手机不见了, 屋子里被断了网,他打开电脑也无法与外界沟通,厨房里的尖锐物品都被收走,像是防止他撬门,或是伤害自己。
但家里毫无变化的摆设,冰箱里悉心准备好的菜肴,仿佛又重回往日。
温佑斓似乎只是想让弟弟回家,除了象征性地切断他与外界的联系,实际上并不能真正地困住他。
这座公寓的管理很好,时常会有打扫卫生的保洁经过走廊,周围的邻居也不是聋子,段殊完全可以拍门呼救。
再退一步,齐宴会在上午去医院接他出院,发现他突然消失,肯定也会联想到温佑斓,即使俱乐部的人都不知道段殊的家庭住址,但他相信以齐宴的能力,想要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他没有危险,这是一场随时可以逃离的软禁。
为什么要这样?
段殊想起那场墓园里的见面,温佑斓听起来很难过的声音,和他孤独的恳求。
他不是演戏,没有撒谎。
温佑斓已经意识到自己内心里日渐扩大的荒芜,意识到自己与弟弟渐行渐远,却无法控制自己,所以他把与外界隔绝的过分软禁,和恢复往昔平静日常的午餐放在一起,让弟弟来选择。
他等待着被审判。
段殊凝视着那扇深棕色的大门,外面就是自由的世界,只要他现在选择逃离,就会和温佑斓再也没有关系,接下来可以在这个世界里和齐宴继续相处,也可以立刻回到现实。
但段殊的脚步停留在原地,始终没有向前走去。
那不是他想做出的选择。
他无法忽视这座看起来温馨的房子背后透出的深深孤独。
段殊在这个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唯独没有去过一个房间。
温佑斓的卧室。
起初他被“段殊”美好的记忆所蒙蔽,安心享受着温佑斓的给予,后来他发现了异样,便把全部目光放在了齐宴身上,心思深沉的哥哥随即退入背景。
他一直没有试着去弄懂温佑斓究竟在想什么。
段殊尝试着打开房门,把手很顺利地扭开了,并没有上锁。
床,衣柜,书桌,漆成白色的木质家具,蔓延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冷清。
他就像生活在病房里。
床铺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木架上的书籍分门别类地排列,所有物品的摆放井然有序。
温佑斓有很明显的洁癖和强迫症,总是努力地在为生活排序,为它们营造一种安定的秩序。
段殊脚步很轻地走进了房间,与此同时,外面开始下雨了,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浇出淋漓的脆响。
书架上的一半书都关于医学,看起来深奥晦涩。
段殊的目光逡巡过去,然后错愕地停住。
另一半则全部关于赛车,赛车手的传记,每月发刊的杂志,还有一些更专业化的赛车理论知识,这里面有许多书被翻阅过很多次,边角都磨花了。
温佑斓很认真地了解过弟弟的爱好。
段殊没有在这个房间里发现一个可怕的、阴暗的温佑斓,却看见那种寂寞的苍白。
书桌里放满了医学论文,他的生活里好像只有两个部分,工作和弟弟。
段殊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将视线转移到床头柜上。
人们常常会把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放在那里,比如那个从声乐系毕业的“段殊”。
段殊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一侧摆着合同文件和身份证件,另一侧,则是一本相册。
他踟躇片刻,才翻开了这本显然已年代久远的相册。
第一页是约莫六七岁的温佑斓,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旁的母亲紧张地注视着,双手轻轻拢在大儿子身边,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画面里没有爸爸,或许他就是那个拍下照片的人。
那是温佑斓曾经幸福美满的家。
第二页,弟弟一岁了,脸蛋圆圆的,笑得傻里傻气,温佑斓抱着他的动作已变得很熟练,哥哥的头上戴着生日帽,桌前是奶油蛋糕,爸爸正在切蛋糕,这次是妈妈拍的照。
第七页,正在上幼儿园的弟弟,五官里已能看出段殊的模样,他穿得像个小大人,背后的黑板上写着花里胡哨的几个大字:当我长大。一脸笑容的爸爸妈妈站在他的身旁,似乎是在参加幼儿园里举行的活动。
这张照片有些失焦,应该是温佑斓拍的,段殊注意到相纸上隐约有些突起,他将照片抽出来,看见了背面有一行写得端端正正的小字。
[弟弟说长大了想当科学家,先帮他记下。]
十个小孩里,有五个都想当科学家。
第十页,上了小学的段殊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正对着电视机掉眼泪,坐在左边的母亲满脸忍俊不禁,右边的温佑斓正在看书,脸上也隐隐露出笑意。
端正的小字变得更清秀了一些。
[被社会新闻气哭了,又说长大了要当律师。]
第十二页,礼堂上悬挂着奥数比赛颁奖的横幅,胸前挂着金牌的温佑斓抱着视线乱飘的淘气弟弟,父母一左一右站在身旁,一家四口兴高采烈地合影。
[我能成为数学家吗?]
然而幸福的时光到此为止。
再往后,画面里不再有父亲和母亲,也没有了温佑斓,只剩下永远在镜头中央的段殊。
每年生日,温佑斓都会为他拍照留念,那行写在照片背面的小字纪念着段殊人生的每个阶段。
[弟弟的梦想又变了,变成了消防员。]
[弟弟说想要考警校,我不想让他去。]
那行字迹愈发成熟,脱去了所有的稚气。
第二十五页里,十三四岁的段殊正在尝试攀岩,他的身上捆着牢固的绳索,一脸兴奋地朝着远处的镜头微笑。
[他越来越喜欢追逐危险。]
段殊恍然地转头,再一次看向那个被赛车和医学填满的书柜。
所以,温佑斓没有成为数学家,他成了一名最好的医生。
这些暗地里的担忧和付出,他从来没有向只需要任性度日的弟弟提起过。
温佑斓说过许多次: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已经失去了父母,不能再失去弟弟,所以他甘愿压缩自己的人生,他甘愿付出一切。
温佑斓被这个家困住了,他被自己困住了。
从父母离世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走出去过。
这是齐宴早已埋下的线索,就像床头柜里的毕业证书和声乐比赛奖杯,只是段殊到此刻才去探索。
他为什么会写下这样一个人物?
不被理解的、孤独的人,背负着哀伤的往事,没有真正的同伴。
段殊觉得很熟悉。
熟悉得仿佛窥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唯一的区别在于,温佑斓有一个需要保护的弟弟,所以他将感情都转移到了弟弟身上,强迫着自己为了弟弟而好好活下去。
而他没有。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一场汹涌而至的夏日暴雨,疏离地降下,丝毫没能落进这个被封闭的家。
段殊想起和黎嘉年在温泉酒店里的对话。
已经从黑暗中走出来的黎嘉年,毫不在意地对他提起了自己痛苦的童年。
于是他被黎嘉年感染,开始试着用心画画。
他离开上个世界之时,有一幅画尚未完成。
——“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不开灯,除了一片漆黑,还有什么?”
——“还有声音。该怎么画声音?”
黎嘉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这是你的画,你会知道的。”
现在,段殊知道了。
这一刻,他听见屋外磅礴的大雨倾盆而下,打在雨棚上是厚重的脆响,落进草丛里是短促的闷声,拍在路灯外壳上,会淬出更空灵清透的声音。
他的听觉很敏锐,能准确地分辨出雨点落在不同物体上的声音,能辨识出声音里细微的不同,凭着这份能力,段殊在考大学时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录音系。
但那不是天赋,不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
而是他被关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时,唯一拥有的东西。
房间里很黑,老式水泥墙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所以他能隐约听见掠过枝头的鸟鸣,听见楼下轿车按响的喇叭声,听见左邻右舍又在为了琐碎的小事大动干戈。
那个外面的世界便一点一点浮现在他眼前。
但段殊最喜欢的还是下雨的夜晚。
人们会急匆匆地赶回家,街上少有车辆,所以整个世界里只剩下自然的声音,雨点拍打万物,洗净一切污垢,美好得像一场梦境。
他会透过淅淅沥沥的声音,努力地想象那个美妙的雨夜。
漂浮的雨丝如同一场朦胧的雾气,无数树叶像暗绿的萤火,忽闪忽闪,五颜六色的伞面上清脆地飞溅出晶莹的水珠,落进他眼睛里,就成了最安静的雨滴。
他蜷缩在角落里拥抱着自己。
直到终于消了气的母亲或者父亲,用力地打开被锁住的房间门,不耐烦地叫他出来吃一顿冷透的饭。
那是真正的禁闭,不被爱的禁闭。
弟弟的假意接受和仓皇逃跑,只会让温佑斓的人生变得越来越糟糕。
他也一样。
被段殊刻意遗忘了许多年的往事,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虚构的温佑斓也是他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有三个角色,从同一个黑暗的原点出发,却拥有了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人生。
风流的富豪父亲遗忘了露水情缘,留下一个日渐偏执的女人,将被抛弃的怨恨发泄在无辜的孩子身上。
幸好,那个孩子在黑暗里发现了光,他喜欢画画,所以用烂漫的油彩绘成了一条船,载着自己驶向无限可能的远方。
长大后,他活得任性又恣意,不顾旁人眼光,作为私生子回到富豪父亲身边陪伴,又微笑地看着父亲死去,掀起无边风浪。
从此,有人为失去的财富耿耿于怀,也有人在肃穆沉郁的法庭里,难以自拔地迷恋上那个酒红色的身影。
他是黎嘉年。
恩爱的父母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里丧生,本该温厚的亲人眼中却只有利益,那个十几岁的孩子第一次体会到彻骨的失去。
幸好,他还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弟弟,自己眼中的世界已经千疮百孔,所以他把所有对光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弟弟身上。
他为弟弟打造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家,愈发浓烈的控制欲也随之增长,情感与自我的天平左右摇晃,但无论如何,还有弟弟爱他。
他是温佑斓。
在生活中屡屡受挫的平庸父母,将自己对人生的所有希冀都投射到了孩子身上,明明过着再平凡不过的日子,却以最严苛的要求围剿着儿子的全部个性。
有许多事,他还来不及开始尝试,就已被迫放弃,他的生活被无尽的重复和麻木所包裹,氧气日渐收缩,幼小的身影被困在那个用于惩罚的黑屋里。
没有梦想,没有相依为命的弟弟,没有情绪的出口,没有人会爱原本的他,什么也没有,只有漫无边际的孤独和绝望。
所以他选择了逃避和遗忘,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黑屋,直到齐宴突然闯入他的生命。
他生命中的这个幸好来得晚了一些,却竭尽所能地为他找回了失去的一切。
他是段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