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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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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张拍得很清晰的照片, 酒店华丽的晚餐厅,窗外是低垂的夜色,许多客人在用餐, 而画面的正中央, 一对相貌相似的客人面对面坐着, 左侧的男人似乎在兴奋地说着些什么, 右侧的男人则专心地聆听着,眸光很温柔。

    黎嘉年放大了照片,认真欣赏了一会儿,存进相册, 然后满意地打下一行文字。

    [这张照片把哥哥拍得很好看。]

    他用自己的账号点击发送,然后就随手关掉了页面,把这句话引发的波澜抛诸脑后。

    视野里是绿意茂盛的山林,在白日里随风摇曳, 方形温泉池里雾气氤氲,温热的水流拂过皮肤,惬意又平静,令人昏昏欲睡。

    朦胧水汽里,对面的人影站了起来, 湿漉漉的水滴从白色浴巾的边角蜿蜒至地面。

    水面漾开的波澜轻缓地渡来,漫过黎嘉年的身体。

    从这里回去之后,就又要回到百无聊赖的日常生活。

    但幸好, 他找到了新的乐趣。

    “明天我们一起去画廊, 好不好?”他问走进了房间倒水的段殊。

    “好。”

    杯底轻轻地撞击着桌面。

    意料之中的应允。

    黎嘉年愉快地扬起嘴角, 又追加问题:“等到冬天的时候, 我们再一起来这里, 等着暴风雪的到来, 好不好?”

    这一次,段殊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好。”

    小院温泉池里的黎嘉年没有察觉到异样,他心满意足,便放任自己沉进热意源源不断的泉水里,让自己变得透明,耳边的声音轰然间遥远。

    他看见与水面重合的世界里,哥哥拿着毛巾朝他走来,像一片只为他倾落的天空。

    当黎嘉年在社交网络上公开回应了那些被陌生人偷拍的照片之后,他的话语里暧昧不清的“哥哥”一词很快引发了轩然大波。

    豪门恩怨常常是普通人最喜闻乐见的八卦,尤其是掺杂着私生子、争夺遗产这些简单清晰又足够吸引人的元素时。

    私生子黎嘉年和婚生子黎哲的财产之争早就告一段落,前者大获全胜,围观的人们以为这件事本应尘埃落定,如今却出现了新的波折,还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转折——黎嘉年竟然还有一个哥哥,一个看起来简直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

    他们的兄弟身份无可置疑,要么是黎父寻回儿子时并不知道这是一对双胞胎,可这不合常理,要么就是黎嘉年连同他的哥哥都不是黎父的儿子,所谓的私生子仅仅是一场针对黎父的骗局,但若果真如此,此前争产争得快要发疯的黎哲,不可能没有反复查验过血缘。

    或者还有一个听起来最不可能的可能,黎嘉年只是偶然发现了一个同自己长得很像的人,并随口把对方叫做了哥哥。

    黎嘉年的“哥哥”究竟是谁?另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黎哲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那笔已经被不均等地瓜分的庞大遗产,还会有新的变化吗?

    这个被迷雾笼罩的豪门故事立刻成为了小城媒体追逐的焦点,无数镜头和话筒对准了黎嘉年最常现身的画廊,想要问个究竟。

    而黎嘉年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在他结束度假的那一天,便光明正大地回到了画廊,和神秘的哥哥一起。

    他慷慨地满足了人们的窥私欲。

    当那个只在照片里出现过的男人堂而皇之地站在黎嘉年身边时,闪光灯像是发了疯一般闪个不停,起初还有人质疑照片被修改过,并言之凿凿地找出了所谓的修改痕迹,但这一刻,没有人会再怀疑。

    对着急切地伸到眼前的话筒,黎嘉年神情不变,他轻咳一声,一个略带伤感的故事便娓娓道来。

    “我们的确是双胞胎兄弟,但我也才知道不久,也许有人还记得前段时间的那个慈善晚宴,我是在那里才意外见到哥哥的,当时我想,怎么会有和我长得这么相似的人,这不应该是巧合……”

    “哥哥也这样想,所以我们去做了亲子鉴定,才发现我们竟然是同胞兄弟。”

    一半真实,一半虚构。

    他身边的段殊安静地听着,在这间挂满油画的画廊里,色彩浓郁的画面映照下,情节曲折的奇情故事慢慢织就。

    “但是你们也清楚,爸爸去世了,即使在去世前,他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我的存在,更别提连我都不知道的哥哥,而我的妈妈在爸爸抛下她不久后,就因为悲伤过度而精神失常了,她常常不承认我是她的儿子,还会说我是骗子——也许很快,你们又会听到她这样说。她不记得我,当然也不会记得另一个早就失散的儿子。”

    黎嘉年跟他甚至没有提前商量过答案,这是他信手拈来的故事。

    “所以这段时间里,我跟哥哥在试着一起拼凑出事情的原委,妈妈当时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但那时已濒临失常的她把这两个婴儿当作了最痛恨的仇人,瞒着家人把我们遗弃了,后来也许是母爱的本能令她捡回一点理智,又想将我们找回来,却只发现了我,当时看起来要更健康些的哥哥,被过路人抱走了,我们从此拥有了不同的命运。”

    听着他平缓的叙述,媒体们不断发出惊讶的声音,也有人提出更尖锐的问题:有没有鉴定报告?有没有当年的亲历者?

    黎嘉年没有理会他们,对外人解释自己的私生活本就不是他的义务,他单纯地享受制造故事的乐趣。

    “因为妈妈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所以她反而以为自己只生了一个儿子,另一个婴儿不过是一场幻觉。”他叹息道,“这些年,我和哥哥在不同的家庭里长大,有着不同的人生经历,但过得都并不好,这也许是骨肉同胞的分离所带来的不幸。”

    “但是幸好,现在我们重新回到了对方身边,我很感激那场晚宴,和那个邀请哥哥去参加宴会的人。”说到这里,黎嘉年充满依恋地看向身边人,“从今往后,我的一切都会跟哥哥一起分享。”

    这是媒体们关注的焦点,当即有人高声道:“您的意思是要跟哥哥共享遗产吗?”

    “共享遗产?”黎嘉年状似错愕地看着那个提问的人,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当然不是。”

    人群里传来一片哗然,在莫名其妙的兴奋里,镜头对准了段殊的反应。

    段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知道黎嘉年会抛出一个更精彩的回答。

    “不需要共享,因为我把所有钱都交给哥哥了。”他脸上的笑容天真又明朗,“我比哥哥更早地过上了优渥的生活,那时哥哥还在为生活所累,这是我对哥哥的补偿——但不止这么一点。”

    镜头外的媒体,屏幕前的观众,纷纷陷入了难以置信的寂静。

    黎嘉年环视着周围高悬的油画,仍继续说着:“哥哥也有很好的绘画天赋,或许比我更出众,所以我会教哥哥画画,我们的画会一起放在画廊,会一起开办画展……直到哥哥的成就彻底超过我,到了那时,就变成哥哥教我了,对不对?”

    他亲昵地问身边人,然后换来一个温柔的回答。

    在众目睽睽之下,哥哥抬起手,轻轻地抚平他被风吹乱的发尾:“我希望你开心。”

    这座画廊里原本唯一的人物画,那幅在荒原地狱中定格的少女画像旁,已挂上了另一幅人物画:红褐交错的世界里,独行的纯白身影,那是段殊画的第一幅画,他眼中的黎嘉年。

    金钱的去向是感情最有力的“证明”,媒体们集体失语,在这超乎寻常的答案面前,他们的想象力失去了用武之地。

    当喧嚣散去,画廊重归往日的气氛,黎嘉年意犹未尽地凑到了段殊耳边,小声问道:“所以,什么才是真正的报复?”

    段殊站在那两幅相似又不同的油画前,笑着回答他:“你很快就会看到的。”

    他上一次站在这里观赏油画时,身旁同他对话的人是戚闻骁。

    那是一个很容易被看透的华丽草包。

    电视上,这则娱乐新闻的报道接近了尾声,画面定格在兄弟俩低声交谈的身影,面上的惊诧始终未能散去的记者还握着话题,喋喋不休地分析着这个不同寻常的豪门故事。

    “……不得不说,黎先生对哥哥的感情显然非常深厚,甚至愿意将名下的财产都转移给对方,那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据之前流传的统计数字,光是不动产就有……”

    富丽堂皇的房子里,戚闻骁看着电视屏幕,浑身冰冷,仿佛置身地狱。

    他迄今为止目空一切的人生,全都建立在父母的财富与地位之上。

    曾经被他戏耍的那些人,一概都卑微平凡,所以才能任他拿捏,有时是金钱,有时是权力,有时是处心积虑的戏弄,他们无力抗击。

    正因为如此,戚闻骁始终怀有高高在上的心态,他的恶意,他的依赖……全都是他居高临下的施舍。所以即便在温泉酒店中,他对段殊的追逐遭到了巨大的挫败,他也依然不觉得绝望,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毫无背景的陆执争不过他,曾经虚荣的段殊也不可能抵挡住他此后的攻势。

    而现在,在段殊面前,他最有优势的东西即将彻底失效。

    获得了庞大遗产的段殊很可能会比他更富有。

    屏幕上的记者仍在说个不停,惹人厌烦,戚闻骁愤怒地关掉了电视机。

    巨大的漆黑屏幕上,映出他额头颜色加深的刺目疤痕。

    他像一只穷途末路的困兽,明知前路已毫无希望,却被深深的不甘冲垮了理智。

    那天黎嘉年的话不过是对他的戏耍,戚闻骁事后才反应过来。

    他同时也意识到了,曾经那个孤独地坐在ktv包间里唱歌的男人,如今已不再触手可及,每个人都想夺走那个本应属于他的美好幻影。

    而戚闻骁不可能对现在已成为段殊弟弟的黎嘉年做些什么。

    尽管他不愿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但又不得不信,至少在名义上他们是亲生兄弟,不可能建立超出兄弟的关系。

    戚闻骁焦躁地思考着,坐立不安,胸腔里淤积的郁结怒气无处倾泻。

    他必须要把它们发泄出来,就像过去他每一次心生愤懑时做的那样。

    随意寻找一个目标,然后为对方带来残酷莫测的命运。

    他又一次看见明亮如镜的屏幕里,那道突兀降临的可怖伤疤。

    戚闻骁伸出手,慢慢抚过这条凝结得凹凸不平的痛苦。

    往日繁忙的律所陷入了难得的冷清。

    空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坐着几个面露忧色的男人。

    陆执看见深色大理石长桌上映出的面孔,他嘴角的淤青已了无痕迹。

    合伙人焦虑地踱着步:“你们再想想,到底是哪桩案子得罪人了,又是得罪了谁?我实在搞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律所原本接下的案子大都被竞争对手抢走,还有平日里不够谨慎的同事遭遇了举报,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更有不少金牌律师被高薪挖走。

    合伙人本以为是同行竞争所致,想用金钱和关系来化解,他托人一层层去问,却只得到一个含糊不清的回答:花钱没用。

    “不要钱,那到底要什么?”合伙人愤怒地拍了拍桌子,“就为了把我们整垮?同行也没有做得这么绝的!”

    陆执默不作声,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静悄悄地亮起,又一次收到来自父亲的消息。

    [什么时候回家吃顿饭?你妈妈很担心你。]

    这一次,父亲不再长篇大论劝他适可而止,他已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契机,像耐心旁观的黄雀,等待他自投罗网。

    [是个毛头小子做的,你同他打过架。他很莽撞,再拖延下去,你会输的。]

    父亲知道这间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也知道此刻他面临的困境。

    [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

    三条消息接连亮起,然后陷入长久的沉寂。

    那个碍眼的输字令陆执厌恶地别开了眼神。

    合伙人朝他看过来,眉头不太明显地皱起:“你是整个所里名气最大的一个,没有人来挖你吗?”

    其他人也一并朝他看来,目光里隐隐闪动着怀疑。

    陆执没有说话。

    他并不在乎眼前这群人是否被自己牵连,也不关心这间律所未来将何去何从,他大可以换个地方工作。

    但在戚闻骁蛮不讲理地摧毁了他生活表面的平静之后,父亲会像闻见血腥味的野兽,牢牢地咬住这个缺口,直到达成自己的目的。

    陆执从来都很善于捕捉旁人的弱点,这显然遗传自如出一辙的父亲。

    他可以抛下眼前这群废物,做一个独行侠,但仅靠自己,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反击,只好被那个野蛮人牵着走,他知道父亲甚至会在背地里帮戚闻骁一把。

    然后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他都将一败涂地。

    他无法容忍这一切的发生。

    无论是对抗那个仗着家世耀武扬威的戚闻骁,还是重新追逐那个在聚光灯下突然光彩熠熠的昔日所有物,此刻的自己,都太过势单力薄。

    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输。

    他不能输。

    陆执长久地凝视着冰冷桌面中倒映出的自己。

    那首深深刻入心底的钢琴曲蓦地在耳畔蔓延,教堂的钟声响彻天地,哀号的白鸽被卷入风暴,一望无际的深海吞噬了周围的一切,他的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放弃他追逐已久的事业,回到那个精雕细琢、以爱为名的金色囚笼。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应该就结束了,准备换地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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