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子虚乌有
冯筠所前往的坚昆都护府距离长安很远, 还要越过戈壁草原,冯筠收到这封信,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这一来一回, 两人相隔半年才能交流一次。
赵素衣念及此处,又抓起笔来想往信上再写些话。那小狼毫才落到纸上,却又顿住。他沉思良久,笔势一转, 画了两个手牵手的简笔小人。然后又在这两个小人身后画下了一间茅屋、一轮旭日、一片开有花朵的草野。
赵素衣不对冯筠说心底求而不得的相思与自身的境况,只对冯筠说那些美好的幻想。瀚海路遥, 一路劳顿辛苦, 他希望他见了这封信能够欢喜。
赵素衣重新封好信件, 让仲兰请人将它寄出。他放好崔衡送来的案卷和梅子糖, 转身看到放在床头处的两个木头娃娃,心里没来地泛起一点儿不详。
不少巫蛊邪术都以木制的娃娃充当载体,这个节骨眼上,赵素衣不得不谨慎起来。他取了把剪子, 一点点把缝死在娃娃身上的衣裳剪开。
赵素衣这才发现这两个娃娃的衣裳都是用颜色质地不同的碎布头子拼接成的, 因为太难看,只在表面缝了层深色的纱。而且两个娃娃的身上也带有明显的拼接痕迹, 尤其是“冯三”, 之前就被摔过一次, 身上出现了几道长短不一的裂痕。
其中原因不难猜测, 无非是谢九和王二没有多余的钱,只好用布头木料拼了这么两个娃娃出来。
赵素衣没有再动那两个娃娃,重新将它们摆在了床头。他无意之间戳破了两个穷孩子费尽心思掩盖起来的小秘密,心下更添了几分惆怅。
他包裹起被剪坏的碎布,记起云间玉精通女红, 叫宫人唤了她过来。
云间玉不知赵素衣唤她有什么事情,依然像上次那样笨拙地行了个礼。
“帮我给这两个娃娃做件衣服吧。”赵素衣翻开撂在桌案上的一本《论语》,从书页里取出一份地契交给云间玉,“上次和你说过的,要送你一间铺子。原本打算过了冬再让你走。但想了想,你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这间店铺在西市,是个临街的好地段还有,到外面去了,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你的乳名叫小月亮。”
云间玉不习惯在宫中的生活,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到宫外去。可是赵素衣的这份礼物太贵重,她欣喜之余也觉不知所措,一时间不敢去接。
赵素衣看出她的想法,又道:“在渔阳的时候,薛姥姥让你叫我什么?”
他问的突然,云间玉没想明白其中涵义,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写道:“哥哥。”
赵素衣将地契塞到她手中:“哥哥送你,你就拿着。”
云间玉感觉到他的善意,再拒绝就会显得矫情。她收下地契,在本子上写:“哥哥,承你的情,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赵素衣笑了笑:“行,以后有机会我去你的店里,你不许收我的钱。”
云间玉又写:“我打算开一间医馆治病救人,希望你永远不来,平平安安。”
“借你吉言。”赵素衣轻轻拿起两个光溜溜的木头娃娃交给她,“你看看做什么衣裳能好看些。”
两个娃娃样子不美,相反还有些丑陋,身上有不少拼接的痕迹。云间玉不知道赵素衣为什么喜欢这两个做工粗糙的娃娃,她没有多问,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云间玉记下两个娃娃的身长尺寸,回到自己的住处去给它们做小衣裳。
赵素衣重新把两个娃娃摆放好,找了根红绳打成同心结系在它们手上。他做完这一切,换了身素白的衣裳,去皇城内寻赵琛。
赵琛被赵柳厌恶,二十五岁才被封为亲王,得了个驾部的闲职。
赵素衣找到赵琛的时候,他正抱着一摞卷宗,统计今年金城监牧可供驱使的战马数量。燕国虽是一群泥腿子兵起家,但随着版图的扩大,占据了多处水草丰茂的产马地,渐渐变得以骑兵为主。
尤其是赵柳继位之后,对周边数次征战,战马的需求极高,有些地方甚至出现马比人命还要金贵的乱象。
“殿下。”赵琛看到赵素衣,撂下手里的卷宗,起身倒了一杯茶。这间小屋逼仄潮湿,空气似乎因为这种淡淡的霉味变得黏稠。
一缕深色的阳光在酱色的桌子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线,将冒着热气的小茶杯分成了明暗两半。
赵琛缓缓走到门边,伸出一只手将门关上。他回身在逆光中看向赵素衣:“殿下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赵素衣侧过头,用余光去瞧赵琛:“六哥,你认识郑乌有吗?”
赵琛摇头失笑:“那是谁?”
赵素衣道:“是姑姑的一位好朋友,我找他有些事情。我想你们应该是有联系的,就想来问一问。”
赵琛叹息一声:“我原本以为殿下来找我,是同意为四哥平反,帮我一起调查当年旧案。没想到竟然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我不认识郑乌有。至于姑姑为什么会交给我这样一封信,我想大概是因为涉及到了四哥的事情,我不怕得罪陛下。”
赵素衣靠在桌子旁边,左手搭在桌面,歪歪垮垮地立着。他低头,摆弄起腰间的白玉鱼符:“还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水碧究竟是谁杀的?”
赵琛面露疑惑:“水碧的事我不清楚。”
赵素衣松开手中的白玉鱼符,抬起头:“六哥,水碧是采玉的同胞妹妹,她和身为姐姐的采玉换了身份,不幸死在了长春观。采玉离开长安的时候,用的名字也是水碧。知道她们互换身份一事的人很少,就连姑姑在信中也误将水碧当成了采玉,你是怎么知道死的是水碧,不应该先问问我水碧是谁吗?”
赵琛蹙眉:“殿下,我只是顺着你的话往下讲。我已经说了我并不清楚,又怎么会问你水碧是谁?说来说去,你无非是怀疑我和姑姑一样勾结那群反贼。”
他满眼痛惜,看赵素衣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怜悯,不再称呼他殿下,改口道,“七郎,你怎么和陛下一样有这么重的疑心?我不知道郑乌有,也不知道水碧,你却拐弯抹角想逼我承认这没有证据的事情。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兄长猜忌至此?你从前并不是这个模样。”
“确实是没有证据的事情。”赵素衣沉吟片刻,笑了一下,“经历的事情多,想的也就多,就连姑姑都说我长大了,会骗人了。比如我现在说你是郑乌有,你觉得我这句是假话还是真话?”
赵素衣就是怀疑赵琛,赵琛是高阳长公主临死前唯一接触过的人,也有足够充分的理去做这些事情。以赵润旧部作为明线,以赵璎巫蛊案作为暗线,王纯是则这两条线的交点。
而高阳长公主的信中提到,除了赵平安,还有一个人也盯上了王纯这条命,两人合计将王纯杀害。赵平安代表了那条明线,另外一个被隐去姓名的人,赵素衣猜测是代表赵璎那条暗线。
高阳长公主生性高傲且爱美色,与旁人共享“郑乌有”这个身份在长安做事,无论男女必得是相貌出挑、与她知根知底才行。
赵素衣在高阳长公主死后,在渔阳又收到过“郑乌有”的信,可见这个人曾躲在渔阳。赵平安被他出卖自杀狱中,也没有吐露一丁点关于他真实身份信息,对于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赵平安和他关系亲近、且此人关乎于他们的复仇大计。
张晓长相不美,赵琛和赵平安没有太深厚的交情。
此,赵素衣推断“郑乌有”的真实身份有三个人,这样所有矛盾处才能解释清楚。其中,高阳长公主间接害死小张氏,张晓不会让她活。赵平安是头一号反贼乱党,在赵润旧部之中声望极高,赵琛也不会让他活。
小张氏对赵琛有养育之恩,严格来说,高阳长公主也是他的仇人之一。赵平安是姜姓宫女的儿子,和张晓毫无血缘关系,他做为这天下第二号的墙头草,未必对这位“太子”有几两忠心。
那套“请神弄仙”的骗术在日渐强盛的燕国也难成气候,尾大不掉。倒不如趁机金蝉脱壳,先舍掉一部分愚忠之士,再打着替赵平安报仇的名号率众投奔他处,谋个一官半职,再做打算。
至于这个“他处”也不难猜,“天仙丸”中一味草药来源于北方瀚海,想来是和东突厥早有勾结。
赵素衣收到崔衡的信之后,用了一点时间理顺这些事情。他在淡淡的阳光中望向赵琛的脸,一双眼睛在暖光的映照下显出漂亮的琉璃色。
赵琛不喜欢他这样的目光,像镜子一样明澈,下意识偏过头去:“我不认识郑乌有。”他顿了顿,忽然道,“七郎,这屋里太闷,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好。”
赵琛推开门走在前面,赵素衣在后面跟着他。两个人一路默默无言,居然来到了小张氏从前居住的宫殿。这里年久失修,瞧着比永巷芳阿婆的破屋还要落魄凄凉几分。
赵琛伸手指了一下庭院中枯死的老树:“七郎,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曾经爬到这棵树上掏鸟蛋,结果挂在上头下不来。那会儿四哥去了两仪殿议事,我就搬了把梯丨子上去抱你。你抓着我的衣襟,一边哭,一边喊我六哥哥。”
“后来四哥受冤获罪,我和张姨姨就被关在这间宫殿里。全部宫人都被陛下带走,下了大狱审问。我们没有吃的,也没有水,到了晚上,更是一盏灯都不允许点。”
“差不多半夜的时候,我听到有人敲窗户。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咚咚’几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从被戳坏的窗户纸里掉进来了。我过去一摸,发现是几根蜡烛和火石,门外还有光亮透过来。我正纳闷,就听到你对我说:‘六哥哥,天黑了,这灯我放在外面,明天我再来看你和张姨姨。’
“于是我守着那盏灯,一直等你来。等啊等的,却等到了陛下的圣旨,说张姨姨给你下毒,要她自尽。张姨姨她当然不愿意含冤而死,最后是一群宫人当着我的面,用一根弓弦勒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