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黄台之瓜
赵素衣思绪很乱, 在他的印象中,崔衡的官声一直很好。他在担任大理寺丞时,曾有位农家女子拦下他的轿子, 状告宣平侯以女子家人性命要挟,逼迫她做妾。
宣平侯和魏国公冯昭一样,是赵柳从小到大的好友,崔衡还是依照律法将宣平侯收监调查。此案最后以宣平侯被削爵、逐出长安告终。
这件事在当年闹得很大, 就连年纪尚小的赵素衣都有耳闻,还专门去问过崔衡:“舅舅, 你打算怎么处置宣平侯?”
崔衡告诉赵素衣:“当然是依法处置。无论他是谁, 是何种地位身份, 犯了错就必须得到惩罚。那些受到压迫欺辱的人已经很命苦, 如果我不肯帮忙,他们很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因为这句话的缘故,赵素衣一直不愿意相信崔衡会构陷赵璎。
崔衡观察赵素衣的神情,问道:“七郎, 你有心事?”
赵素衣一点头:“有。”
崔衡侧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大理寺:“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赵素衣注视着崔衡:“阿爹让我主持重修国史的事情, 过来找几份旧案的卷宗。”
崔衡身为中书令,清楚现在国史修到了哪一节。他投出太息般的眼光, 轻叹道:“赵璎?”
赵素衣没有否认:“是。”
崔衡沉静不言, 他与赵素衣对视片刻, 忽然微笑:“七郎, 舅舅要告老还乡了。本来我打算和你到西郊去打猎,那会儿再告诉你这个消息。之前我给你阿娘的乳母寄过钱,就是想让她帮我在南园附近置办一套宅院,没成想竟被误会勾结反贼,闹了好大的乌龙。”
他语气随和, “七郎,我这一走,你在朝中再无倚靠,日后万事小心。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去问问钜鹿郡公王瀚。虽然他受到了王纯与王振两件案子的影响,声势大不如前,但必要时能帮你拿个主意。
“不过你表兄今年中了探花,他听闻南园的梅花很漂亮,想去看看。七郎,一切事情,不如等梅花谢后再说吧。”
他的话语中似乎另有涵义,赵素衣正欲再问。崔衡却已俯身下拜,在一名老仆的搀扶下离开。
赵素衣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想叫声“舅舅”,但这两个字像是被秋风给吞了,只是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半点声音。他立在大理寺外,望着崔衡稍显老态的背影。那木质拐杖一下下落在青砖上,在寂寂的清晨中,发出“叩叩”的轻响。
崔衡的背影渐渐看不见了。
赵素衣转过身走入大理寺内,以重修国史的名义,将赵璎巫蛊案的案卷悉数借走。他在寝殿内独自翻看这些案卷,它们被尘封多年,不仅沾满了尘土,纸页也都变得泛黄脆弱,像是一片片干枯的树叶,稍微用力就会碎开。
他小心翼翼地翻动它们,第一册是记录的是旧时东宫宫人的口供,里面不少人是不认字的,因家中贫苦,不得已净身入宫。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太会写,只在纸上画了个圈,圈后还有个红色的手指印。
这个红用的是朱砂,颜色早已在时光中黯淡,透出一股沉沉的死气。
这些供词都在说一件事,赵璎出于嫉妒,借口小张氏患病,从宫外寻了位云游方士看诊。那云游方士的真实身份是名巫师,精通厌胜巫蛊之道。在他的指点下,赵璎准备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偶,在它们背面分别写上崔嫦和赵素衣的名字,再刺入四十八根银针,最后埋入地下。
这两个娃娃在光天殿廊外的茶花下被发现,成为定罪的主要物证。
赵素衣正在翻看,仲兰从外面进来。他步履匆匆,双手捧着一只红木的方形盒子:“奴婢方才按照殿下的吩咐,悄悄带了两名信得过的太医去探望芳阿婆,等赶到了却发现芳阿婆已经亡故。她是昨夜去的,身上没有外伤和被毒杀的痕迹,是急病导致。”
赵素衣的眼前浮现出昨日离开永巷时那位老人的模样,恍惚觉得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垂下眼眸,低声说:“安葬了吧。”
仲兰道:“还有一件事,奴婢回来时遇到了崔相公。他有一件东西要呈给殿下,说殿下一看便知。”
赵素衣拿过仲兰递来的木盒,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放着一本薄薄的案卷,以及一封崔衡的亲笔书信。
崔衡的隶书写的很好,每一笔都落得沉稳大气。他在信中言道:“我为官多年,盛名难副。很久之前,我因一念之差,欠下了一笔恶债,导致百人蒙冤,千人离散。每每想来,只觉愧疚难当,夜不能寐,实在折磨。《楞严经》言:‘以人食羊,人死为羊,羊死为人,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一切恶因应得恶果,是非对错早有定论,无须多言。有人来向我索债,我还了就是。吴王性戾,不可相信,我若将证据交给他,一些朋友必定被诬下狱。如今有殿下为先太子平反,这再好不过。只是近些年我树敌颇多,注定不得善终。死前望殿下缓缓行事,待故乡南园梅花开后,再将证据公之于众。
“我这一去,殿下定要万事小心。也请殿下记得,慧极必伤,强极则辱的道理。眼下王纯死了,间接害死小张氏的高阳长公主死了,如今我也面临牢狱之灾,情势大坏。殿下可以趁我辞官回乡的这段时间,以退为进,找到幕后主谋。不论他是谁,勾结反贼犯下诸多业障,就是死罪。
“殿下心慈,不必为我这罪有应得之人感到可惜。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
赵素衣看罢这封信,又拿起那册薄薄的案卷。他一打开,赵璎的字迹便映入眼帘。苏三娘子曾说,赵素衣的字是一派光风霁月,笔画里有磊落的君子风骨。
她不知道,赵素衣是向赵璎学的。赵璎的字相较于赵素衣,更显清俊挺拔,如翠峰叠嶂,天骨遒美。
他说:“大娘子病重,宫里的太医开了很多帖药也不见好。我担心大娘子,于是从宫外请了位颇有名望的郑大夫,让他来瞧一瞧。郑大夫说,大娘子是先天不足,多年不愈已成沉疴,药石罔效。我阿娘得知了这个消息,伤心之下开始翻阅各种民间杂书,希望从里面找到什么偏方能治好大娘子。
“她从一本《方术大全》里面找到了一个转换气运的办法。需要准备一只娃娃,在娃娃背面写上施术者的名字,再用白布裹好。每一层白布上都要写明心中愿望,这样裹上六层后,把这只娃娃埋入地下,静置半个月后取出焚烧,这样就能完成仪式。
“我知道了这件事,就让阿娘准备了一大一小两个娃娃。大的是我,小的是她。这样我们两个人把好的气运转给大娘子,大娘子也许就能够痊愈了。我不知道这两个娃娃怎么就被钉上了针,我和阿娘的名字都被抹掉,换成了大娘子和七郎。
“我有时候确实会嫉妒七郎,但我见他日渐长大,心里亦觉得欢喜。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所以不认。”
赵璎写到这里,此页纸也用尽了。赵素衣掀开下一张,最上面一行就是崔衡的字迹:
“那本《方术大全》臣已经找到,里面的确记载了转换气运一事,太子殿下所言不似作伪,此案应另有内情,请陛下明断。”
下面一行是赵素衣熟悉的朱批:“再审。”
再审。
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可以说彻底断送了赵璎的生路。赵素衣从很小的时候,就听旁人说自己的父亲赵柳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圣明天子。在赵柳的治下,这片土地由从前饿殍遍野的宋国,成了南至交趾、北达玄阙州、西接吐火罗、东临远海的大燕。
赵素衣又记起,小时候的自己经常缠着赵柳要出宫去玩。赵柳会带他到西市去逛热闹。因为相貌的缘故,那会儿街上好些人都爱瞧他,赵柳发现了就把他抱起来,炫耀道:“是我儿子!”
虽然赵素衣的心里早有准备,但猜测被证实的时候,他依然无法接受。自己一直尊敬的父亲,因为赵润的旧案怀疑燕郡张氏谋逆,选择冤杀他的哥哥。
他忽然发现在这个世界存在着比“天命”更加可怕的东西。它没有形状,有时候是君是臣、有时候是父是子、也有时候是权是欲。
总之,是不可违背。
赵素衣同时也醒悟过来,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母亲,其实是被一点点逼死的。
慧极必伤,强极则辱,不过如斯。
他突然又想,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就好了。阿娘不会因为生产导致病情加重,阿爹不会产生废长立幼的心思,姑姑不会和被逼上绝路的张晓勾结。哥哥不会带着一身污名死去,陈二娘子会与他白头到老。舅舅不会被良心折磨数年,赵平安不会被怂恿复仇,他会考上状元。
只是,这样他就不能遇到冯筠了。
念及冯筠,赵素衣找出他临走前送的梅子糖,拿出标注有今天日期的那颗含进嘴巴里。他这才觉出一丝甜,小声说:“你现在到哪里了?”
赵素衣又展开准备寄送给冯筠的书信,在那句“一切安好,勿念”后面又加了一行:
“盼你早日回信,诸事平安,阿宝。”
作者有话要说: 慧极必伤,强极则辱。出自金庸《书剑恩仇录》,原句其实是“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乾隆送给陈家洛的玉佩,不知道是从哪出来一句“慧极必伤”,流传程度很广,我就用了。
人在爱欲之中会见无期。出自《无量寿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