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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蒲苇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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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清早冯筠就前往东宫。他昨日晌午收到了赵素衣写的那幅“尾生抱柱”, 满心都是欢喜,赶紧跑去东市,请善于雕画的老先生加急做了一对印章。

    印章底分别刻有“如星”与“如月”的小篆, 取的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的团圆之意。冯筠上学时读《浮生六记》,看到某年七夕,沈复刻了两方写有“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图章, 他与陈芸一人执朱文,一人执白文的段落, 感觉这是一种颇为含蓄的浪漫。

    有情不必多言, 相知便好。

    冯筠怀里揣着两枚白玉印章, 兴冲冲地想拿给赵素衣瞧。他原本打算将“如月”的那一方送给赵素衣, 但细想之后又改了主意,他要把月亮留在自己身边。而代表自己的星星,陪着他的阿宝会更好。

    冯筠想象赵素衣收下这份礼物时的情形,八成会脸红, 恼着骂他不要脸、狗王八。冯老师忍不住笑, 他在此刻忽然理解了,为什么班上有些男生爱好逗弄暗恋的女生。

    情人眼中出西施并不是一句空话, 对于喜欢的人而言, 他笑时, 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天真烂漫。他羞恼时,是一树樱桃带雨红,楚楚可爱。

    冯筠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赵素衣。他才靠近皇城,不想竟被守军拦下:“中郎将,陛下体恤您出征在即, 特别允许您这两天不必再去东宫当值,家中休息便好。”

    冯筠白得两日假期,按道理来说是应该高兴的。可他偏偏联想到赵素衣所写的那幅“尾生抱柱”,它仿佛在预示什么,令他心中顿觉不安。

    他试探道:“我有事情还没有向太子殿下交代清楚,先让我去一趟。”

    那军士面露难色,赵柳在传口谕时笑着说,‘如果冯筠进了皇城,朕要你们的脑袋’。虽然是玩笑,但谁也不敢冒险,只得道:“陛下吩咐了,您这一阵都不必来。若是被人看见您在宫中,陛下会责备我们办事不力。就算您解释,我们也少不了被责罚。”

    他再三恳求,冯筠无奈离开,按照原路返回胜业坊。还未走到,远远看到冯昭立在魏国公府外。他下马,过去唤了声:“阿爹。”

    冯昭没有应答,他寒着脸,负手走入府中。冯筠意识到什么,也默不作声,跟在了冯昭身后。到了正堂,冯昭停下脚步,看向悬挂于大门两侧的御赐楹联,上面分别书写有“疾风劲草”和“板荡诚臣”的字样。他背对冯筠,叹息:“阿宝是谁?你跟爹说句实话。”

    冯筠依旧不做声。

    先前冯昭还怀着几分侥幸,想着八成是赵柳搞错了。在冯昭的印象里,冯筠没什么心眼,属于被人拐走还要倒给人钱的那种类型,不相信他会做什么胆大包天是事情。不过此时此刻,冯筠的反应恰恰证实,赵柳说的皆是真话。

    冯昭一时竟不知拿冯筠如何了,毕竟冯筠痴呆了十九年,好不容易才变得和正常人一样,虽然犯下了过错,但疼惜远远大于责备。他慢慢转过身,压住复杂的心绪,一双眼看着冯筠:“阿粥,陛下刚刚和我说,想让你一直留在瀚海,不诏不得离开。要是你愿意跟殿下认个错,过个三五年就能再回长安。”

    冯筠瞬间意识到这句话是有问题的,说好听些叫认错,说难听些就是让他亲口向赵素衣否认他们之间的感情。依照赵素衣的脾气,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只要冯筠开口,一定会和他断得干干净净。

    冯筠想,自己从瀚海回来,就是为了见赵素衣。如果赵素衣不愿意见他,那回来也变得毫无意义。

    他并不害怕瀚海的环境,反正上辈子过得就不算太好,父母去世后就借宿在各种亲戚家,光小学就转了三次。好不容易工作稳定了,又因意外来到了陌生的世界。前尘旧事悉如隙中白驹,不可追寻。如今再多吃点苦也无所谓了,毕竟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总会有办法的。

    然而赵素衣是冯筠的糖。苦可以多吃,糖是万万不可丢掉的。

    糖很甜。

    冯筠在此刻明白了那幅“尾生抱柱”的含义,赵素衣其实想对他说的是:我已经和你约好,就一定会等你。就算人间世如滚滚水浪向我没顶而来,我也不会松手,将一直一直等你,至死方休。

    冯筠更不可能对赵素衣说出伤情的话,也更舍不得让他等。

    他沉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阿爹,我想见陛下。”

    冯昭顿时紧张,声音略微提高:“你打算做什么?”

    冯筠道:“不做什么,只是心里有些话想跟他老人家说。阿爹放心,我知道该说什么话,不应该说什么话,我必须去见陛下,先向他认个错。”

    冯昭不相信冯筠会这么简单就认错,他听他态度坚决,无奈道:“两天之后我和你一起去吧无论陛下对你曾经多么亲近,你要记得,陛下永远都是陛下。”

    冯筠口头应下,低着头回到了自己房间。他特意推开窗户,抬头望皇城的方向。可惜天空太窄,院墙太高,只能看到大雁成行飞去,风生袖底。

    他心里想:或许阿宝此时正在窗户边,我们在同一片天看到了同一行雁,如此便不算分开。

    冯筠在窗边站了很久,转身又拿出了那幅赵素衣赠给自己的字。一展开,就看到那个有关于相思的故事。

    他顿时说不出的难过,记起从前读《孔雀东南飞》,想不透刘兰芝为何在再嫁时投水自尽。如今才明白,爱其实是一种占有欲,一但认定便非他不可。纵使世间另有千红百媚,哪又怎么样呢?

    我偏偏不喜欢。

    蒲苇韧如丝,非寒冬不可尽杀。磐石无转移,非山崩不可裂。

    爱本来就是最无解的东西。

    冯筠将这幅字放在桌案上,磨了些墨,铺开一张白纸,模仿起赵素衣的字迹。可他写字难看,就算此时用心去写,笔锋还是散的。

    古人只说伤心难画,哪知道竟也写不出来。

    冯筠放下笔,只觉心里空落落的。他午饭和晚饭都没有吃,一天之中,大半的时间都在守着窗户旁边远眺皇城。想象此时的赵素衣都在做什么事情,有没有好好吃饭。他实在是担心,因为赵素衣是太子,眼下所面临的事情要比他这个挂名中郎将艰难百倍。

    他希望阿宝能够好好的。

    当浅色的月光落在冯筠的身上,他突然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般地看向夜色沉沉的天空,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极其大胆的主意。

    冯筠想带着赵素衣离开长安,不必再当皇城里面的太子,只是阿宝,每天快快乐乐的阿宝。他会带他去江南,去蜀中,去一切风流多情的地方。

    等到玩够了,就找一个小地方住下。冯筠或将能重操旧业,当一名教书先生。如果赵素衣愿意,冯老师还能聘请他为书法老师。

    没有中郎将和太子,只有冯老师和赵老师。

    冯筠笑了笑,随即又反应过来,这些关于未来的臆想,不过是春秋大梦荒唐。现在连赵素衣一面都见不到,更别说私奔。他抱着那幅“尾生抱柱”的字呆坐到清晨,第二天草草睡了两个时辰,又开始呆坐。

    直到第三天,冯昭要带他一起去面见圣上,这才找回一点做人的感觉。他洗漱后换上那身绯红色的常服,同冯昭进了皇城。

    他们来到万春殿外,待内侍通报后进入。

    赵柳心情极差,昨夜赵素衣又在殿外跪了一整宿,今晨回去便发起高热。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由冯筠引起,冷然瞧着他,沉声道:“冯筠,你想好了要对太子说什么话了没有?”

    冯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臣现在有话想单独对陛下说。”

    冯昭跟随入宫,就是担心冯筠与赵柳再起矛盾。他听冯筠语气不善,连忙呵斥:“你怎可如此无礼!”

    冯筠仿佛没有听到冯昭的话,重复道:“臣现在有话想单独对陛下说,还望陛下恩准。”

    赵柳脸上显出温和的笑容,声音却愈发地冷:“从前只道你老实可靠,想不到你居然如此大胆 ”他望了眼冯昭,“也好,我准许你。”

    “柳哥儿!”冯昭清楚赵柳骨子里的自私与虚伪,故意唤他曾经的称呼,希望他可以顾念年少时的情谊,不要难为他的儿子。

    “阿昭。”赵柳回了一句,“你在外面稍等下吧。”

    冯昭仍是不放心,深深望了冯筠一眼,步履缓慢地走出了万春殿。

    不过片刻,殿内只剩赵柳与冯筠。

    赵柳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盯着冯筠,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翡翠扳指:“你想对我说什么?”

    冯筠抬头注视赵柳:“陛下,你是不是想杀我?”

    赵柳的神情依旧是柔和的:“你应该感谢自己投了个好胎。”

    冯筠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点点头,又道:“陛下,臣觉得自己并无过错。”

    “没有错?”赵柳索性挑开话,“冯筠,我知道你不是冯三郎,你从另一个地方来你一个寄生在旁人躯壳里面的孤魂野鬼,凭什么说喜爱太子?你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告诉,岂不是骗?”

    冯筠心慌了一瞬,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赵柳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来历,只想着不要顺着赵柳的话往下说。他从前和赵素衣吵架,一次都没有赢过。事后回想,总结出几条经验。他听出赵柳在偷换概念,道:“陛下,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殿下愿不愿意当这个太子,也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个太子当的快不快活。这岂不是做父亲的过错?再说了,我早就告诉殿下,我叫冯筠,是个教书先生,我没有骗他。”

    作者有话要说:  毕竟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海子《四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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