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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即鹿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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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季太阳落得早, 未及酉时,天就已经完全黑了。院中枣树的枝条上挂着一轮缺角的月亮,光华疏疏, 冷冷如雪。

    赵素衣还在万春殿外,期间林总管来过。林总管和大多数人一样,不知道赵素衣和赵柳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但想着赵素衣是臣子,无论是何缘故, 都得先低个头,劝他向赵柳认错。

    赵素衣不肯, 也不走, 双膝以下如同针刺一般, 除了疼几乎再无其他感觉。他不舒服, 却也忍着,只因为想到如果此时露怯,赵柳势必会将他二人彻底分开,然后各自成家, 余生再无交集。

    赵素衣不能接受此后的几十年与冯筠形同陌路, 分明和喜欢的人生活在同一世界,却不能接近, 甚至于多说一句话便是罪过, 诸多思念皆不得, 徒留下枯木难青般的遗憾。

    他不同意。

    一片素白月光恰巧落在赵素衣的眼前, 他为了缓解疼痛,决定给自己找些事情来做。他捡起一块小小的石头,在巴掌大的月光里写了两行字:

    “折花枝,恨花枝,准拟花开人共卮, 开时人去时。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赵素衣第一次见到这首词是在六岁,陈国公家的二娘子托他去给赵璎送一把扇子,它就写在扇面上。后来陈家二娘子做了太子妃,受巫蛊案牵连,次年在狱中产下赵宜年,殉情而死,赵素衣在整理她遗物时又发现了这把扇子。

    扇子在四年前朽坏,赵素衣才重新做了一把。

    赵素衣将词写到第三十一遍,忽然刮起了大风。庭院中草木瑟瑟,冻得他也开始发抖,十根手指缩到了袖子里。他在这一刻想起了崔嫦曾讲过一个故事,叫“卖灯的小姑娘”。

    说某年冬,有个小姑娘冒着大雪卖灯。天气实在太冷,她半天都没卖出一分钱,无奈只好点燃了一盏来取暖。刚巧她点燃的是盏神灯,那灯神可怜小姑娘,显出形来,告诉她可以许三个愿望。

    赵素衣想,如果自己拥有这么一盏神灯,第一个愿望就要许人人能够吃饱穿暖,能识字读书,不受饥寒困苦。第二个愿望要许天下有情人皆有始终。第三个愿望自私一点,是希望现在可以见到冯筠。

    一念起冯筠,他心底就变得暖和。

    不过仲兰离开后,赵柳就下了命令,除非赵素衣自己认错,旁人一律不允许管,也不允许东宫的人到万春殿伺候。

    所以仲兰一直没有回来,赵素衣不知道冯筠有没有收到自己写的字,不知道冯筠收到字后是否猜到将要面对的事情。

    赵素衣胡思乱想半宿,双膝以下越发麻木胀痛,后背满是冷汗,风一吹就忍不住打寒颤。他抿着嘴巴,一直跪到启明星升起,才开口说话:“陛下,臣今日还要主持重修国史一事,稍后再来。”

    隔着门窗,赵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国史修到哪了?”

    赵素衣在之前的很长时间里都在外出,重修国史这件事是近来才接管。好巧不巧,关于赵柳的部分已撰写完毕,下一章节正是赵璎。他沉默良久,缓声道:“废太子。”

    赵柳没有再回答,赵素衣试着站起来,刚动弹一下,那股如针刺的疼又迫使他摔了回去。旁边两个内侍见了要过去扶,他叫旁人看到丑态,顿觉难为情,拒绝道:“用不着,我歇一会儿就好了。”

    两位内侍知他秉性,再去就会挨骂,只好作罢。赵素衣坐了很久方能站起来,只不过迈了一步,那疼痛又成百倍地袭来,险些又栽到地上。

    他不吭声,一步步慢慢走出万春殿。

    东宫轺车一早在外等候,赵素衣看到仲兰,眼眸亮了亮:“东西交给冯筠了没?”

    仲兰见他脸色煞白,神态疲累,赶紧上去扶:“已经交给中郎将了,他见了之后很是高兴。”

    赵素衣笑了一下:“万春殿的事情,你没有告诉他吧?”

    “没有。”仲兰道,“殿下和陛下的事情,奴婢不敢多言。”

    “也好。”赵素衣点点头,在仲兰的搀扶下登上轺车。他一夜没睡,于是靠着座闭目休息起来。迷迷糊糊,竟梦到了崔嫦。

    万春殿里的那棵枣树尚小,纤纤地一杆。她还是记忆里温柔的样子:“佛狸,我跟你阿爹说了,明年春天咱们就出宫去。”

    他问:“去哪?”

    崔嫦轻声笑:“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赵素衣听到这话也高兴:“还回长安吗?”

    崔嫦道:“你要是想回来,什么时候都可以。”

    赵素衣更加欢喜:“那我要告诉四哥一声,嫂嫂喜欢茶花,我要到滇南去,给他们带些。”

    “殿下。”仲兰的声音自车外传来,将赵素衣从梦中唤醒,他睁开眼睛,一手挑起车帘,看到有几名宫人跪在光天殿正门外,不禁皱眉:“怎么了?”

    几位宫人脖子一缩,已经做好挨训的准备,说话战战兢兢:“殿下,昨夜风太大,将棚子给吹塌了,压倒不少滇茶”

    眼看就要入冬,这些被压倒的茶花八成会被冻死。若在平常时候,赵素衣确实是会生气,而今时不同于以往,他没有感觉到半分的愤怒,反倒生出几许彩云易散的怅惘:“别跪着了,来年再种吧。”

    “是。”几位宫人松了口气,赶紧起身谢恩。

    赵素衣缓步迈入光天殿,看到院中大片的山茶伏倒在地,满目深红浅红,零落尘泥。他瞧了两眼,吩咐几位宫人去打扫,转身走进殿内换衣服。

    赵素衣关上门,小心地卷起裤子查看伤处,小腿因为充血肿大了一圈,膝盖几乎磨破,又青又紫。他从屋子里翻出瓶跌打药酒,忍着疼,龇牙咧嘴给自己涂上。

    正这时候,太极宫那边来人宣旨,意思是今上怜惜皇太子年少体弱,让他留在东宫好生安养,学习治国之道,无事不必离开皇城。

    说是好生安养,其实就是变相的软禁。不过这软禁没有时限,也许到明天,也许到明年,也许更长。

    赵素衣以君臣之礼接下这道圣旨,却没有按照臣子的规矩谢恩,在内侍的再三提醒下,他才说了声“陛下万岁”敷衍过去。

    待那名内侍走后,赵素衣就把那卷圣旨扔在桌案上。推开窗户,看到宫人们将廊下的茶花基本都收拾妥当,连一片花瓣都不曾剩下。

    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些慌,赶忙找出冯筠送的那一大盒子梅子糖。打开盖子,看到里面装满了写有日期的糖,这才放下心来。

    赵素衣找出日期最靠后的那颗糖,剥开先吃了。仿佛今日便是冯筠去往瀚海的最后一天,明天他就可以回来了。

    他含着糖舍不得咽,倚靠窗子向外瞧,除了空空的院子,就只有被红墙框成方形的天。伸手一比,那天不过巴掌大。

    赵柳曾经说过,不希望赵素衣做宫墙里的太子。做出这种期望的是他,不让赵素衣离开的也是他。好比养鸟,顺心时把鸟放到外面,给予片刻自由。不顺心时就把鸟关起来,哪里也不可以去。

    赵素衣爱玩,他喜欢乐游原的夕阳、朱雀大街的石榴花、还有礼泉坊的小酥山。也喜欢书本上描述的温柔多情的江南,青山叠翠的蜀中,以及常年积雪的瀚海。

    这些都是很好的景致。纵使心里装着百万里山河,但只能守着长安,等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回来。

    赵素衣忽然觉得委屈,双手牢牢抱住了装有梅子糖的木盒子。他靠着墙蹲到窗户底下,极小声地念起了冯筠的名字。

    那个说好要一直陪着他的人此时不在这里,无法做出任何回应。赵素衣越念便越难过,一颗心徒然跳动,溢满了无处可诉的相思。

    窗外露消日出,天高云霁。倏尔有雁行行飞过,直入东南,复不可寻。

    赵柳用完早饭,宣魏国公冯昭入宫。

    冯昭以为赵柳见自己是商议北征瀚海之事,当得知赵柳让赵素衣留在长安的决定还大觉诧异。他想事情也是直来直去,真以为赵素衣是受不得累,关切道:“陛下,太子殿下近来可好?”

    赵柳不动声色地让冯昭入座:“今天叫你来是话家常,冯筠他可有中意的人?”

    冯昭没料到会有此问,如实回答:“有,叫做阿宝,只是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这半个多月冯筠总去找她,我还担心,别到最后耽误了人家。”

    赵柳面色铁青:“的确是耽误了。”

    冯昭纳闷:“陛下知道这阿宝是谁家女郎?”

    “不是女郎,是位郎君。”赵柳观察冯昭的神情,确定他对此事毫不知情,缓缓道,“是我家七郎。”

    冯昭听到第一句“不是女郎”,脑子里就已经“嗡”了声。再听到第二句“是我家七郎”,耳边如同炸起了一道惊雷。他忙站起身,惶恐道:“臣斗胆请陛下明鉴!阿粥他老实,怎么会怎么会和殿下生出这种事来?”

    赵柳冷笑:“已经明鉴过了。阿昭,我叫你来,是让你管管你那个儿子。我已经想好了,他以后再也不用到东宫来,突厥屡次侵扰瀚海,需要有人长期驻守。我会给冯筠一个将军职位,让他留在那边。俸禄优待,无召不得进京。”

    冯昭欲言又止,瀚海那个地方常年冻土不化,一年之中有十个月都在下雪,更远一点的玄阙州,更是出现了五月极长之日,太阳长明。他作为父亲,哪里舍得让儿子去那边受苦。而做为臣子,冯筠犯下大不敬的罪过,理应收到责罚。

    他思虑再三,恳切道:“陛下,还请容许臣回家教训这个小畜生,两日之内,定会给陛下一个答复。”

    赵柳道:“不是给我答复,是给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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