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大年初一，照例是个好日子，还没等熬夜醒来的人们露出笑，噩耗就先传来了--队里有个老人走了。
老人有七十多了，从清末熬到解放，平日里身体挺硬朗，没病没灾的，应该就是正常老去的，估计是下半夜去的。
照他们的说法，自然老去的人才是最轻松的，因此，虽然老人在这好日子去了，伤心归伤心，倒还是没有别的什么的。
队里有白事，社员自然都得去帮忙，一时间，队里倒是更忙了。
李知安一直呆在家里，也不跟别的什么人来往，所以这个事她是不知道的，只是起床收拾东西，准备回娘家。
周行昨晚和李大牛几个玩到很晚，现在还睡着。李知安就先把女儿叫起来，给她穿好衣服，又喂了一碗蒸蛋。
过了一会儿，李知安正准备去叫醒周行，就听见外面传来的哭声。
“呜呜呜……”
像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同时发出的凄厉的声音。
李知安不由得浑身一抖，这样子的哭声她记忆里隐约有一次，应该是她奶去世的时候。不过那时候她还小，是什么场景是完全不记得了。
知道不是好事，李知安就没有出去看，照例走进屋里，去叫周行。
她直接推了几下，力道已经与之前全然不同了，每天干活，抱孩子，力气已经锻炼起来了。没一会儿周行就睁开了眼，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起来，我要回娘家了!”
“嗯……”周行含糊应了一声，又伸出手臂将眼睛盖住，过了两分钟才一鼓作气坐起来。
等他收拾好，李知安已经提着东西在院子里等着了。周行看了一眼她手里提的东西：一瓶酒，一条鱼，一包糖，是非常标准的回娘家的东西。周行也就不说什么了，走到她身边接过东西 “走吧。”
一家三口一起往红旗大队（原来叫小李村）走去，路过那个去了的老人家，此时院子里聚了一堆人，呜咽压抑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听的人心里怪不舒服的。
周行只看了一眼就默默加快了步伐，身后的李知安抱着女儿，怕她害怕，特地用手捂住她的眼睛，然后小跑着过去。
等到了李家，饭菜已经在堂屋桌子上摆着了，因为是吃食堂饭，家里来了客人也是自己带菜或者用工分换菜拿去食堂炒。
在门口迎他们的是李兴国和大妞。见他们来了，李兴国笑着打了声招呼，然后接过手里的东西，请他们进去。
李知安依旧先去找何婉，但是将屋子转了个遍都没找到人，最后还是有些疑惑地去了堂屋。
几个男人在堂屋坐着说话，没有注意到李知安，倒是大妞见小姑在那儿呆呆站着，主动走了过去。
“小姑，你在找什么呀？”
大妞已经快五岁了，说话也十分流畅，站在李知安面前，都快到她的腰了。
“大妞，我娘呢？”李知安抱着女儿，低头问道。
“你说奶吗？她和我娘去队里食堂了，还有两个菜，马上就回来了。”小姑娘站在她面前，扎着两个羊角辫子，笑嘻嘻的说道。
李知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再说话了。
“这是妹妹吗？”大妞好奇的看着李知安怀里的周清曼。
她在家就只能跟弟弟玩，可是弟弟爱哭，他一哭娘就骂她，所以她一点也不喜欢跟她弟一起玩。而且她弟整天都是脏兮兮的，鼻涕糊在鼻孔上面，看着很恶心。
这个妹妹就不一样了，脸上干干净净的，长得也很好看，穿的衣服也很干净，看起来很新。
大妞有些羡慕地看着周清曼身上的衣服，又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她身上的衣服上好多补丁呢!
李知安点点头，然后将女儿放下来，自己则蹲了下来扶着女儿。
“我带妹妹出去玩！”大妞想去牵周清曼的手，却被对方避开了。
周清曼不喜欢跟陌生人一起，面前的人她根本不认识，一下地就要往李知安怀里缩。
“我是大妞，你给我叫姐姐哦，和我一起玩吧!”大妞又往前走了几步。
……
过了一会儿，何婉就和张桂兰一起回来了。人到齐，这才准备开饭。
桌上，张桂兰依旧热情的喊着“吃菜”，几个男人时不时碰杯。
吃完了，李知安就跟着何婉去了何婉的房间。李知安原来的房间已经给大妞住了。
经过这么一会儿相处，大妞已经和周清曼玩的好了，吃完饭就牵着周清曼往外走，结果被她娘叫住了 “你把弟弟带着！”
虽然不情愿，但是大妞不敢不听她娘的话，只好撅着嘴带着他弟出了门。
屋里，何婉正拉着李知安的手，母女俩说着悄悄话。
“安安瞧着瘦了，是不是干活太累了？”
“累，但是可以干活，我觉得我很厉害！”李知安脸上有些得意。
瞧着变得成熟的女儿，何婉的心情真可谓是十分复杂，但总归也是高兴的。
“好，安安继续学习，变得更厉害!”何婉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
李知安又絮絮叨叨讲了一些事，何婉就默默听着。
聊了一会儿，何婉突然说道：“安安，你嫂子又有了，你呢？”
李知安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脸色一瞬间变得通红 “娘……我有曼曼了！”
“娘知道啊，娘就是跟你说一声。这事儿不着急的，你和周行还年轻，缓几年没什么的，我就是想你好好想想，有个计划。”
“我知道的，娘。”
“没事儿就跟周行好好聊聊，对以后什么的也有个计划不是，曼曼一年大一年，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揭过这个话题，娘俩又聊了一会儿，周行就牵着周清曼找来了，李知安这才依依不舍地跟何婉道别，准备回家了。
……
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人去世的第三天才出殡，也就是一群人驮着棺材上山，到指定的地方挖坑埋进土里。
李知安一直躲在屋里没有出去，自然也就没有看见当时的场景。
这事儿过了之后，正当村里人以为年事继续的时候，没想到，没过两天，队里又有几个老人去世了。
这事儿听着就怪蹊跷的，尤其这时的人普遍迷信，在听说别的大队也有人去世的时候，立马找了队里的“神婆”算命。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传言充斥着大队，但相同的是，这些传言都是不太好的。
但是人死了也就死了，活着的人还是得生活，因此就算总是有种不太好的预感，1960年的春种依旧如约而至。
人们暂时放下心里的担忧，一门心思扑进农活当中。有着去年的收成摆在那里，人们对今年的收成还是颇有信心的。
如果人们的消息稍微灵一点，就该知道，好多省份已经一两年没有好收成，严重的已经闹饥荒了。但就算消息不够灵通，队里的人对今年的收成也是颇为担忧的。直接原因，就是今年的雨水格外的少，从年前下的一场雪到今年清明、谷雨时节，只下了一场小雨。这场小雨就跟细小的绒毛似的，飘飘然洒落，连人的头发都没打湿就停了。
这样，每个人的心底压上了一块石头，久久不能落下。
到夏天时，天气十分炎热，太阳像个火炉一样，炙烤着大地。每个人都有着十分明显的感受：今年夏天格外热。
往年夏季虽然热，但都有暴雨，多少也能带来点凉意，今年却一滴都没有落下。
这样，太阳一直晒着，就连河塘里的水都少了，露出光秃秃的石头来。
但是为了地里的庄稼，队长还是安排了人每天去浇水。
就这样持续到秋收的日子，尽管有人在浇水，可庄稼的长势依旧不怎么样。队里的几个干部站在地头，顶着烈日，满脸惆怅的看着地里的庄稼。
又开了一次会，还是决定让庄稼长个十几天再收，也希望这十几天有点用吧。
可惜，等到最后收割的时候，还是没有等来一场雨，就算长得不好，也只能收割了。
又忙碌了将近一个月，才终于将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之后都不用算了，一看仓库就知道今年的收成不好，连去年的三分之二都没有。
队长吸了口旱烟，烟雾顺着他满脸的沟壑渐渐往上浮，想起今年的光景，最后，他深深叹了口气。
去镇上开会的时候，得知附近几个大队的收成也不是很好，他心里的大石压得更紧了。最后，经过商量，今年每个大队上交的指标下降，降的那部分就当是大队借的，等明年收成好了，一起交上去。
其实粮食实在是太少的话，可以申请救助粮，但这几个大队都听说了别的大队情况更严重，况且今年不只是他们这片，其他省份的粮食也减产了，救助粮也没有那么多，最后还是决定再撑一下，说不定明年就好了呢。
但是，经过这次会议，前进大队的队长回去就找了队里的几个干部又开了场会，主要是嘱咐食堂的师傅手稳着点，尽量省点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同时也号召全队社员积极上山，寻找可以吃的东西。
于是，1960年的日子，省吃俭用，倒是没有很严重，比较艰难的一年也就这样挺过去了。
日历一翻，1961年来了，就当人们想着新的一年情况会有所改善的时候，却没想到，今年的情况比去年还差，正需要雨水的时候，一滴水都不落，正收割的时候，大暴雨却砸了下来，淹了好几块地，粮食几乎没有收获。
上半年还有去年的一些粮食撑着，实在不行，让人把荷塘里的鱼都捉起来吃，可到了下半年，连每天做饭都困难，起初还有野菜吃，到后来山完全被挖秃了，什么都找不到，肚子饿得受不了，就吃树叶、树果、树皮、草根，甚至还吃起了原来给猪吃的糠。再到后来，山上的树也被扒的光秃秃的了，实在没有吃的，就吃观音土。
粮食太少了，一个家里，也就青年劳动力能多吃那么一点，小孩和老人一天也就一顿，饿的不行就去喝水。
在这种情况下，人活着已经是一种奢望了。有的老人为了省点食物，趁着天黑了就在房梁上吊死，等第二天来临，人们看见的就是一个干瘪的尸体，像风干的肉，僵硬地挂在那儿，一动不动。
最后的最后，甚至吃起了人肉。这年头晚上也没个打发时间的，大部分人天一黑就钻进被窝了，也没有个避孕地措施，生孩子就像是吹气球一样，一会儿就来了。孩子生得多也养不活，索性让它发挥点作用，给活着的人提供点食物。
大概也是知道这种事见不得光，都是等天黑了，才能借着点微弱的月光看见零星几个佝偻的身形，怀里抱着什么，匆匆走到某一个屋子，等回家的时候，怀里依旧抱着一个东西，不一会儿，就可以看见烟囱里升起的一点烟雾，伴着屋里人的呜咽声、吞咽声。
乌黑的夜幕久久笼罩着大地，也不知道明天何时到来。
……
李知安躺在床上，轻轻喘着气，瘦的越发纤细的手来回摸着肚子上的微微凸起。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有的，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它就已经大了。
周清曼安静的躺在娘的旁边，原本十分柔顺的头发，已经干枯毛糙，细小的手就跟个鸡爪子似的，轻轻放在李知安的身上，感觉不到一点重量。
“娘，爹怎么还不回来？我好饿啊！”突然，周清曼开口道。她的声音十分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断了气似的。
“再等等，他就快回来了。”
李知安撑起力气，摸了摸女儿的头。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行才匆匆抱着一团像是什么植物的根回来，一股脑放进瓦罐里，又加了点糠，狠狠添了好几瓢水，然后才生火煮。
微黄的火光照着他格外大、格外黑亮的眼睛，周行咽了口口水，直勾勾看着瓦罐。
过了一会儿，瓦罐冒着点热气，周行先盛了一碗给李知安。对方像是没有力气，挣扎了好久，才撑着半坐起来。
周行将碗递给她的时候，李知安的手狠狠颤了一下，差点摔了。周行伸手稳住，然后稳稳递给她，最后只抿抿嘴，什么都没说。
“来，爹抱你吃饭。”说着，他将一边的女儿抱起来放在腿上，拿着碗一口一口喂着。
这没有油，就一点点盐味的东西，实在难吃的不行，可总比没有吃得好，一时间，娘俩个都强忍着想吐的冲动，生生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等母女俩都吃完，周行才提起一边的瓦罐，狼吞虎咽起来。他在外面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点东西，然而，就算他将瓦罐的东西全部吃完，都没有一点饱了的感觉。
“我……我一会儿跟你一起去找吃的。”李知安开口道。
周行看着她干瘦蜡黄的脸，心里涌过些什么，只轻轻叹了口气 “你还带着身子，怎么能出去。”更何况，现在外面的情况吓人的很，走几步就能看见房梁上的干尸，或者某条水沟里的白骨，连他都不敢再看第二眼，更别提李知安了。
想到这里，周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李知安的肚子，喃喃道：“这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
本来他就已经很注意了，没有弄进去，却还是有了，只能说……
唉！
“等天黑了，我再出去找找，看看有没有吃的，你在家看好曼曼。”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然后，脱了鞋，径直躺到李知安身边，闭上眼。
一边的周清曼早已经昏昏欲睡，肚子没填饱，浑身没有力气，也只好睡觉了，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
等天黑了，周行悄悄起床，摸着黑往山上走。
附近几座山早就光秃秃的，但上去仔细翻翻，也许可以找到点什么。
走了一会儿，周行觉得头有点昏，应该就是饿的。他用力摇了几下，脚步不停，并不把这个当一回事。
这山上有个小水塘，以前夏天他总是去泡澡，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他现在也就去碰碰运气。
等到了，他稍稍松了口气，因为久不下雨，这个小水塘已经有些干涸，就只有浅浅一层，可以看见底下的泥巴。
周行脱下鞋，挽起裤脚，直接下了水。
现在是深秋，夜晚的天气还是有点冷的，但他毫不犹豫地往里面走去，在双脚接触到水的那一刻，整个人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却没有停止，弓起身子，双手放进水里摸了起来。
摸了好一会儿，除了泥巴就是泥巴，周行深吸口气，继续摸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摸到了几条小鱼仔，也就小指那么大点，照以前他肯定就扔回去了，可现在有吃的就行，于是他就将手里的小鱼仔放在岸边，然后继续摸着。
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好一会儿，他终于摸到了条稍微大点的鱼，有半个巴掌大，想着以后还得来，就收了手，干脆回了岸上。
回去的路上，他又翻了好一阵，才翻了一把草根，这才借着月光往家赶。
快到家时，他看见前面有个人从一个屋子里出来，怀里抱着什么匆匆往家赶，那个人路过的时候，周行往旁边黑暗的地方躲了躲，那个人专心回家，没有发现周行。
周行直盯着那个人怀里的一团，愣愣盯了好久，才转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