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玉
16、
叶明菀沉默地看着他,一言未发。
掖庭的死寂压在人头顶上,沉重地,掀也无法掀开,仿佛自漫无边际诡谲莫测的黑暗后,寻觅旧时那快要荡然无存的相携嬉闹亲密无间。
小玉十岁那会儿由叶夫人收养,说是从乡下带回来,质朴的女孩。叶十一第一次见她,她畏怯胆小缩在叶夫人身后。
叶夫人是位慈母,待这奴籍小孩,亦是温柔亲切,保养精致看不出皱痕的手推了推她,朝眨巴眼的小十一道:“她叫小玉。”
叶小玉揪住了衣摆,垂眸不语,叶十一绕着她上下打量,新来的女孩涨红脸面,让他好一顿瞅,才支吾开口,还是乡下口音:“公、公子…”
小十一眉开眼笑,抓了她自小做农活的手,不嫌粗糙,往院里带:“我叫叶十一,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你会踢蹴鞠吗?”
叶小玉插不上嘴,愣愣地看着锦衣玉食的小公子,木讷摇头。小十一叉腰,仿佛有了显摆对象,翘着尾巴笑:“我会,我教你!”
乡下来的女孩子,不曾接触诗书,更不会舞刀弄枪,只逢年过节,随穷苦父母上了街去,买年货的时候,眼巴巴地瞥过胭脂铺子,多瞧两眼,小心翼翼低下头,不敢让爹娘察觉。
那一盒或绯红或绛色的胭脂啊,贵的,要顶她阿爷做大半年工呢。
还有裁缝铺里,锦缎罗裙,长襦袖衫,蝉翼般的纱衣绣了飘飘欲飞的蝴蝶。那家店里绣娘手艺最好,歆羡着想,设若以后成亲,定要她做的衣服。
未及长大,成亲,儿女满堂,侍奉爹娘,便背井离乡,随远道而来的夫人去长安,进叶府,做了小公子身边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侍女。
公子年纪虽小,心却顶善良。教她写字,踢蹴鞠,踢毽子。公子爱闹,翻墙上树,爬房揭瓦,每每钻狗洞,就陪着他一起,两个人出来一看对方,默契地捧腹大笑,都是狼狈花猫。
以为要这么陪着公子一生一世,天长地久做这叶府里闲散丫鬟。可后来公子远赴边塞,心生惶惶,于是爬上墙头,偶然瞥见明黄锦缎的青年。
因着对方相貌俊朗,仪表堂堂,是京城里少见的好样貌,正直逢春时节的女孩,难免多看了两眼。戏文里常说,周郎呀,一见误终生。
惴惴不安,茶饭不思。当那人再出现在将军府上,偷偷地,小心翼翼靠近,一如少时偷眼瞅那锦盒里的胭脂,不敢多看,只恍惚听见叶夫人喊:“陛下。”
两腿发软,忙不迭跑远。
以为黄粱梦破,大明宫里的圣人,却亲自来接她。茶米油盐粗茶淡饭里长大的女孩,龟缩于寒枝下、貌不惊人的小麻雀,忽地展开羽翼,成了凤凰。
人呐,总是不知餍足。有了胭脂,还想要锦缎披帛。想要成为他的妻子,也想做他唯一,三宫六院,三妻四妾,咬牙切齿,辗转难眠。
偶然听大臣感慨,陛下至今无后,不甘的心忽地燃起火苗。哪怕进宫足月,颇得圣宠,亦无夫妻之实,夙夜难寐。
乡下来的女孩,做了十年丫头,当了一个月的娘娘,笨拙地请他喝酒,看他睡着,爬到他身上,什么也没做,看着他瘫软那处,忽然想,陛下也许,不喜欢自己。
刺痛自心底蔓延,咬了咬牙,脱光衣服钻进他怀里。怀抱冰冷,全靠她闭上眼睛,去幻想哪怕一丁点儿暖意。
偶然想起小公子,远在边塞。若是他在就好了,她心想,她要问问小公子,要怎么做,才能让一个男人喜欢这个女人。
小公子自幼学诗书礼仪,博闻广识,他一定知道吧。
醒来,在帝王身边含羞带怯,秋水眸子泫然欲泣,泪珠将落未落时,听见那薄情的君王在身后叹息:“朕往后,好生待你。”
看不清他容颜,却笃信他承诺。
一场黄粱大梦,醒来掖庭空寂。挠着门,叫着骂,掏心挖肺,呕心沥血,恨他薄心无情背信忘诺,恨这世间待她不公。
呆坐窗前凝望黑暗,忽然想,为什么离开叶家,明明小公子答应,往后定为她寻良君,如果留在小公子身边,又何至于今日。
贪慕荣华,跬步皆错,悔得肝肠寸断。又一日,夜半惊醒,心想,那远在边塞、心地善良的小公子,她再也见不到了。
将叶小玉扶回房中。
巴掌大的逼仄屋子,恶臭弥漫,久违整理,也无人来打扫。叶十一端来自家屋里的烛台,将房间点亮。
疯女不闹了,呆坐着凝视虚空。她好像在做一场醒着的梦,醒来,埋藏在思念深处的小公子回来了,还是那般俊秀漂亮的模样,唤她名姓:“小玉。”
涣散的瞳孔深处,蓦然升起一点亮光。
开窗透气,叶十一拿了簸箕笤帚,锦衣玉食的少爷,常年在外,没少做粗活累活。将袖子绑起来,细致地清扫地面,杂碎摆乱的物器各归原处。
手背抹额,满头大汗。叶十一跑进跑出,摘了院子里伶仃牡丹,发带系作一束,轻柔地放进疯女手中。
疯女捧着牡丹,咧开嘴角,像是在笑。
叶十一隔三差五来照顾她。
叶明菀难得不赞同:“犯了错的妃子,再如何受陛下冷落,也容不得旁人染指。你这样,让陛下颜面置于何处。”
想不到以后该怎么办,只好抓紧现在。叶十一一边听阿姐教训,一边帮叶小玉梳理乱发,摇头干笑:“等他发现了,再说吧。”
叶明菀轻声叹气:“你啊,处处留情。”
小将军疑惑,不明白长姐何出此言,抿了下唇,过一会儿,才低声否认:“我没有。处处留情的…不是我。”
是那高高在上的圣人才对。
长安下了一场暴雨,天气陡然转凉。
叶明菀的风寒始终未好全,那天雨声沥沥,她卧在硬邦邦的竹榻上,连咳带喘,和这倾盆暴雨一样,不见消停。
叶十一从小玉那儿回来,忙完疯女那头,又衣不解带地照顾阿姐。掖庭里终年见不得外人,更遑论御医。得了病,也只有自己个儿苦熬下去。
咳声越来越重,叶十一自井里打水,点燃炉子烧热,放温了才为她端过来。
阿姐忙将捂嘴的巾帕塞到身边,叶十一佯装未察觉,由她喝了水,躺下去歇息,才蹑手蹑脚捡过那条巾帕,不用展开,便捉到一星鲜红。
贵妃常年操持后宫,对外要做国母,对内要做贤妻。后宫就是女人的战场,女人最多的地方,明争暗斗,一刻不消停。何况李固为她找来一群不省油的灯。
打地鼠一样按下这个下毒的,那个扎小人的又冒出来。女人们争得你死我活,忙来忙去,费心费力。
皇帝才不管这些,皇帝只管每年按时按期往后宫塞人,再由贵妃焦头烂额地打理。
叶十一知道,阿姐是累着了。
又一日咳血。这回叶十一没有偷偷看,而是径直抢过来,叶明菀双颊覆着病态的苍白,轻轻摆手:“不碍事。”
“他就是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忍不住痛骂,不指名不道姓,却都知道骂的谁。贵妃执了他握成拳头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陛下,终究是陛下。”
帝王,薄信寡义,再正常不过。
阿姐发了高烧,昏迷不醒,叶十一守在她身边,搭覆额头的巾帕,将盆里冰凉井水都泡成温水。
他跑到掖庭门前,胡拔山那个山匪头子,一摇一摆走过来:“将军,想去哪儿啊?”
叶十一咬牙,厉声道:“去请御医。贵妃久病,凤体违和,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不会放过你们。”
“哟呵,”胡拔山吐掉狗尾草,抱着胳膊嬉笑,“将军威胁人呐?恐怕不行,陛下说了,不见你们,也不准任何人见你们。陛下的命令,臣不得不听呐。”
“胡拔山!”叶十一忍无可忍地怒喝。
“欸。”山匪拱手作揖,嬉皮笑脸,吊儿郎当:“您请回吧。”
长安这天,阴晴不定,连绵日久的夏雨,冷不防又下起来。兜头泼向深宫一角,顿时把人浇成落汤鸡。
叶十一踏着雨,在青石板前,面无表情,跪了下去。
胡拔山脸色微变,急迈了两步:“将军!”
“他何时见我,我跪到何时。”
那时候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扶大厦于将倾的哥哥,将他抱上树枝,共看远处城门巍峨的兄长,摘了桃花递给他,温柔地说:“十一就像这漫山遍野的桃花。”
蔚蔚其芳,灼灼其华。
就真能,这么狠心?
胡拔山握紧了腰间佩剑,北衙侍卫尽皆慌乱起来。先不说他叶十一刺客身份未定,就算是定了,可叶小将军威名,全天下都晓得。
装模作样、装腔作势地在他面前拿乔,心想什么将军,还不是个阶下囚,真等到那人弯下膝盖,才心惊胆战。
一个名字就能把突厥吓退十里地的国之重臣,当着他们这群乡野粗人的面下跪,胡拔山脸皮再厚,也受不起,不敢受。他叫嚣:“你跪也没用,赶紧起来!”
“你告诉陛下,”叶十一望向身前,雨水浇透衣襟,他说,“十一问心无愧。”
我没有背叛他,没有想害他,叶家满门忠良,即便是做佞幸,也只会恨自己无能,以色侍君,而非陛下荒淫。
年少立誓,终此一生,忠君报国,要我李家的江山,再开百年盛世。向东打倭人,向北驱突厥,向南镇蛮戎,向西灭匪寇。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十一,问心无愧。
胡拔山色厉内荏,撑着院墙,叫骂:“他娘奶奶的。”旁边的喽啰惴惴不安:“老大,这下咋办?”胡拔山跺了跺脚,咬牙:“去告知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