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征衣风尘化云烟(3)
成平三年十一月十日,龙襄原。
密集的马蹄声仿佛仲夏时节的骤雨,干燥的草地间扬起细密的灰尘,远远看上去,如同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笼罩了层昏黄的轻纱。
齐歌“吁”的一声,勒住缰绳,立在骏马上远眺,问道:
“距离殷将军被困之地还有多远?”
探查回来的斥候恭敬禀报:“之前传回的情报是殷将军被困于公主坟附近,此地距离公主坟还有五十里远。”
齐歌“嗯”了一声,调转马头,对身后的将士道:
“听我命令,分为五个小队,从不同方向朝公主坟出发。”
“殿下,这次出来带的人本就不多,若是分开恐怕……”旁边的将士欲言又止。
齐歌没有理会对方的担忧,平静道:
“抵达公主坟附近后,未得我信号,不得擅自出击。一旦我射出鸣镝,立即进攻,不得有片刻延误。”
见齐歌如此,将士不好违命,低头道:“是。”
星辰升起,夜色笼罩的草原,静谧得可怕。
秃鹫在半空中盘旋着,时不时俯冲下来,啄食死人的尸身。就在秃鹫又瞄准一名刚断气的士兵时,寒光闪过,秃鹫一声锐利的长吟,从地上惊飞而起,空中悠悠坠下几片灰黑的羽毛。
“该死的畜生。”殷启明收起剑,狠狠啐了一口。他走到士兵身前,弯腰抚上对方年轻的脸庞,合上了他的双眼。
“将军,我们的人已经支撑不了多久,没有粮食没有药材补给,您看……”
副将雷山瞥了眼殷启明的脸,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将“投降”两个字吞了回去。
长久的沉默,只剩下风卷动残破旗帜的声音。
寂静之中,殷启明终于开口:“我们还剩多少人?”
“不到千人。”雷山低头回答。
“这个时候,纵然有万般兵法,也束手无策啊。”殷启明仰头望着铁幕一般的天空,仿佛连天也在为他而叹息。
“那将军以为——”
雷山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殷启明打断,他问道:
“雷山,你是哪里人?”
“回将军的话,是汧灵郡人。”雷山回答。
“汧灵郡?那是个好地方,翌朝开国四名将之一的颜之墨将军便是出于此地。”殷启明淡淡说着,大敌临前,他的语声依旧平静得仿佛围炉夜话。
“碎玉将军颜之墨……”雷山默念着这个数百年前的名字,心头如同被什么触动。
“是呵,碎玉之将。鸣玉关之战里,因一时的决策失误,致使十万精兵最后只剩下不到一千人。最后却硬生生靠着一腔奋勇,从敌军之中撕开一个口子,成功在龙襄原与翌太祖相会。”
殷启明忽然转头问雷山,“你以为,我们如今的局势,相较于数百年前颜将军的处境,比之如何?”
“属下见识浅显,只觉得……稍微好一些?”雷山斟酌着答道。
“稍微好一些?”殷启明冷笑,然后摇了摇头,“百年前鸣玉关之战,颜将军对阵的是北疆七部中,最强的四个部落的联军!我们如今面对的,只是区区一个风炎部。”
殷启明的声音忽然拔高,“我知道你们现在都想什么,鸣玉关之战,颜将军尚能突破重围,我们同样可以!而我治下的军队,可以战,可以退,可以死,却——”
他冷冷扫视一圈,目光威严有如苍鹰,“决没有投降两个字!”
说完,他扬声命令道:“听我的号令,摔破军中所有的锅,携带剩余粮食,从公主坟西侧突围!”
——西侧突围?
将士齐齐一惊,那里正是风炎部虎豹骑驻扎的地方。
但听到殷启明的声音,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阴霾都被这一嗓子祛除了,滚烫的热血在每个人血脉里沸腾。
是啊,数百年前颜之墨将军尚能全身而退,在后世博得一个碎玉之将的美名,他们为什么不能?只是区区一个风炎部,领导他们的,同样是翌朝如今的名将殷启明啊!
悠长的军号声在原野上回荡,随着震耳欲聋的“冲啊”,翌军犹如一阵摧枯拉朽的黑铁急流,朝着公主坟西边席卷而去。
蛮族大军的军帐里,风炎部的铁犁将军鲁哈达正低头看着沈临渊呈上来的边防布阵图,他虽然不信任眼前这个中庭人,但围攻殷启明之事,也证明了沈临渊确实是来帮助风炎部的。
鲁哈达看完布阵图,将羊皮纸卷起来,让一旁的武士收下。他正打算开口询问沈临渊几句,忽然有兵卒掀开帘帐,急急禀告:
“报!殷启明正率兵向我军而来!”
没等鲁哈达反应,沈临渊先低低笑了一声:
“果然还是按捺不住,先一步行动了么?”
听见他的笑声,鲁哈达抬起头,定定注视着沈临渊:
“我听说你们中庭有一句话——‘困兽犹斗,可怖可畏’,如今依照你的计策,殷启明已经被逼到绝境,即便早有准备,但我心中总还是不安。”
沈临渊泰然自若,“将军这是怕了吗?”
“我只是要确保,我风炎部的武士,没有一人会白白送命。”
“将军放心,我既然来了,那就有信心保证一举将殷启明与翌军歼灭在这公主坟。只不过——”
沈临渊话锋一转,鲁哈达手按住刀柄,警惕地注视他。
沈临渊只是站起身,负手望向帐外天空,平静道:
“将军不必紧张,我所要求的,只是留殷将军一个全尸罢了。再怎样说来,他毕竟是我曾经的老师。”
“你一个中庭人,为什么要这样帮助我们蛮族?”鲁哈达不解。
沈临渊笑笑,低声道:“大概因为我也无路可退了吧。
“有人曾对我说过,天下之势,犹如棋局。每个踏上这盘棋局的人,心里都燃烧着一把席卷天下的烈火。或封王拜相,或名垂青史,总好过寂寂无名,老死他乡。”
他的表情骤然扭曲起来,厉声道:
“所以,谁挡了我的路,那我只有杀了谁!”
一场恶战结束,已是黎明时分。
寥寥百名翌军被蛮族骑兵围在中间,每个人的周围无不是堆叠着数具尸首。细密的雪花,自大块大块的铅灰色云团中飘下,落在死人的身上,融化成冰冷的血水,在连绵的衰草间洇染开来。
——交战初期,翌军在殷启明的带领下,以蛇形阵将蛮族骑兵斩杀过半。但随着哈鲁达的一声令下,蛮族突然转变作战方式,虎豹骑从两翼包抄而来,凭借着人数优势,渐渐占据上风。
“殷将军,放弃吧,现在投降,降兵不杀。”
蛮族的主将鲁哈达骑在蛮族特有的龙血骏马上,居高临下地注视殷启明,刺耳的声音像是铁线刮过刀刃。
殷启明没有回答他,只是以剑支地,勉强地支撑自己。暗色的血浆淅淅沥沥地从剑尖滑落,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残兵,钢铁般坚毅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痕。
还在坚持什么呢?
黑底红龙旗早已残破不堪,士兵黑铁的鳞甲遍布斑驳的血迹。遥远的地平线上,伫立着嘉和关雄浑而古老的城墙,可是他们再也没法抵达城墙之下。
但如果他们就此放弃,出现在嘉和关城门前的,就是蛮族如蝗虫一般过境的军队。他们会对着关内手无寸铁的百姓烧杀劫掠,届时多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根本无法想象。
殷启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对着剩余的将士朗声道:
“你们跟随我多年,我本应带着你们平安归乡,但作为翌朝的军人,保家卫国是我们不可推卸的责任。”
“嘉和关内,有你们的血亲,有你们的骨肉,有你们的朋友。为了他们能更好活下去,我们手握刀剑,在这里同蛮族作战。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我现在只有一句话:不战,则败,败,即死。”
“即便是死,我们翌朝的军人,也要死得其所,死作鬼雄!!!”
殷启明的怒吼回荡在平野之上,片刻后,跟在他身后响起的,是剩余将士齐齐的吼声:
“即便是死,我们翌朝的军人,也要死得其所,死作鬼雄!!!”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口,军中渐渐有悲怆苍凉的歌声传出:
“风扬旗兮边声起,
操兵戈兮披寒衣。
力不支兮死相替,
终刚强兮不可欺。
归路瑕兮家万里,
十年征兮血如泣!”
一开始只是一名士兵放声高歌,到后面竟是百人齐唱。
随着那句“十年征兮血如泣”的唱出,原本东倒西歪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每个人都死死握住武器,眼睛里跳跃着炽烈的火焰,仿佛要焚尽胸膛里的一腔热血。
“一群残兵败将。”鲁哈达嗤笑一声,正要挥手示意身后的虎豹骑进攻,突然,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听见公主坟附近传来一线清晰的歌声,渐渐的,那歌声由远至近,同这边翌军的歌声交相应和。
“血如泣,家万里,
关山阻兮终无期。
身捐国兮长已矣,
埋白骨兮心不移!”
粗嘎嘶哑的歌声越来越整齐,就像是细细涓流汇聚成汪洋大海,最终响彻云霄。气势雄浑的战歌里,一声锐利的鸣镝撕破长空。
——是援军?
鲁哈达一惊,来不及下达撤退的命令,纯黑的骑兵犹如离弦之箭,笔直地朝着蛮族的虎豹骑冲来。
为首的那人玄衣白马,墨云般的披风随着背后的战旗,在空中烈烈飞舞。
风炎部原本整齐的军阵很快被对方带领的队伍冲得七零八落。随后,从平原的四面八方涌出数支骑兵小队,就像箭镞,狠狠扎入虎豹骑的心脏。
雪亮的剑光里,惨叫声接连响起,措手不及的蛮族战士一个又一个从马背上摔落,在枯黄的草地间扬起如幕般的血尘。
等玄衣的将领杀出一条血路,来到殷启明面前,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一张俊逸的脸上虽溅上斑斑血点,眼睛却仍然亮得犹如夏夜闪电。
“末将来迟,还望殷将军恕罪。”
看见齐歌,殷启明虽然错愕,最终还是微微一点头。
齐歌重新站起来后,冷冷扫视过哈鲁达等人,扬起剑刃,直指苍空: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