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征衣风尘化云烟(2)
一路循着缥缈的笛声,黑骊骏马迈着轻快的步伐,连天的衰草就像是昏黄的江水从它身下流过,总算载着殷启明来到公主坟附近。
时值深秋,四周的草地早已枯萎泛黄,大概很快一场大雪就要到来。但公主坟上的草叶依旧黛绿如茵,蛮族的人都说是因为昙华公主芳魂不散,冥冥之中在庇佑着这片土地。
昙华公主和亲时曾带给疾霆部许多庄稼种子和能工巧匠,还传授当地牧民造纸制墨的方法,直到今天,依然有许多牧民感念她的好,放牧时会很小心地避开这边,防止牛羊惊扰昙华公主的长眠。
夹杂着细碎草屑的寒风拂过人的面庞,被黑骊骏马分开的枯黄草丛如同波浪般起伏,殷启明远远就看见墓顶的六角攒尖兰亭里站了一个身穿淡紫长袍的年轻人,那首《蔓萝》正是他吹出来的。
直到走近了,才发现对方不是别人,而是熟稔多年的旧面孔。
沈临渊放下短笛,却未行礼,只是淡淡问候了一声:
“临渊见过将军。”
“离开帝都后,你就投奔了北疆蛮族?”殷启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他的声音看似波澜不惊,但右手却悄悄按上了身侧的剑柄,“疾霆部、秣禾部还是昊英部?”
——烈阳部被风炎部吞并后,如今的北疆草原上只剩下六个大的部落,分别是风炎部、秣禾部、疾霆部、昊英部、敖汉部和科沁部,殷启明说得正是位于龙襄原附近的三个部落。
“将军似乎漏了此次进犯的风炎部。”沈临渊微笑。
殷启明双眸锐利地眯起,目光冷得就像他身上沉重的玄铁盔甲。他刚刚是故意没有说风炎部,为的就是试探沈临渊的反应。
“我猜殷将军此刻一定在疑惑,为何临渊明明投奔风炎部,可是风炎部这次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沈临渊一语道破关键,“毕竟我也是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将军对我的作战风格比谁都清楚。”
“原来你还记得。”殷启明冷笑。
“教诲之恩,临渊一日未曾敢忘。”沈临渊的语声里带上几分怀念过去的意味,明明是两军将领相见,本应剑拔弩张的氛围此刻却看上去犹如故人相逢,彼此满面风霜不胜感叹地叙旧。
“其实按照世俗的观点,我应该尊称将军一声老师。”他继续说着,殷启明也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听他的叙说。
“记得还未从军的时候,我便多有听闻将军的事迹,很是心向往之。只是后来真的见到了将军,跟随在将军身边出生入死,才发现将军和其他人一样,也看出身,也看门第。就像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比齐琅差,可将军眼里,自始至终都只能看到齐琅。”
“哪怕齐琅刻薄寡恩,容不得手下士兵比自己出色,将好好一个神箭手调去最低等的军营里,美名其曰磨炼身心,将军也是听之任之,视而不见。”
说着说着,沈临渊禁不住摇头,“好不容易齐琅死了,又来了个齐歌。若说人品武功,齐歌确实比齐琅更胜一筹。但——”
他话锋一转,猛地抬眼,死死盯住殷启明: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明明我才是最早跟在将军身边的人,就连我的一手箭术,都是将军所教。可为什么,凭什么,将军就认定齐歌远胜于我,连报向帝都的军情里,都要提一句齐歌在军中无人能出其右?!我呢?我沈临渊又算什么?我辛辛苦苦替将军歼灭夷人,鞍前马后就像个笑话吗?!”
殷启明不发一言地听着沈临渊的控诉,那样激烈的语气,如同要将心中所有的不平之气一股脑倾泻出来。
说到最后,沈临渊喘着气,胸口起伏着,原本清秀的面容微微扭曲,写满了不甘之意。殷启明则淡淡看他,问道:
“都说完了?”
沈临渊没有做声,只是冷冷注视殷启明,然而下一个瞬间,凄冷的铁光一闪而逝,殷启明突然拔剑!
沈临渊措手不及,连连后退几步,方才来得及出剑格挡。
叮叮当当的兵器撞击声里,火花迸射,殷启明一边劈斩一边怒吼:
“你以为我不清楚你说的这些事么?你以为我不知道齐琅的为人么?你以为我当将军这么多年,对军中情况一概不知么?你知不知道,你才是我真正选中接替自己的人?!”
他的话一出口,沈临渊的剑意不由得一滞,但很快殷启明的杀招又至,沈临渊挥剑从他的剑刃上滑过,带出一长串刺耳的摩擦音。
交战之中,殷启明怒声道:
“写给帝都推举你继任云麾将军的文书已经写好,可岭南之役里,那些夷人明明已经投降,你为什么要下令屠寨?为什么非要设计杀了齐琅?又为什么非要和颜舜华狼狈为奸,勾结夷人害我翌朝将士的性命?!”
殷启明一连串的吼声,让沈临渊不由得心神恍惚,云麾将军,从二品,在翌朝的军衔里,仅次于正二品的武威大将军……
若是自己按照这个路线发展,也就是说,翌朝的一众武将之中,殷启明后便是自己!等殷启明告老还乡,就是他接任武威大将军,甚至以后还有可能成为正一品的镇国大将军!
就在他恍惚的刹那,殷启明再次挥剑横扫,行止剑在空气中划出耀眼的光弧,仓促之间,沈临渊只能仰身躲避,这才勉强地保住性命。但他的佩剑却被击飞出去,然后“当”的一声,掉落在地。
沈临渊一个踉跄,半跪下来,用右手捂住胸,唇边缓缓渗出一抹鲜艳的红。殷启明剑尖直指对方,语气之中充满了深深的失望。
“你屠寨消息传来的那晚,我亲手将自己写好的文书,扔进了火盆里。临渊,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可你自己,亲手毁掉了它。”
原来……原来竟是这样么?
沈临渊突然觉得一阵刻骨的讽刺,他很想仰天大笑,可是嘴角无力地牵动着,始终笑不出来。
他为了证明自己杀伐决断,远胜于齐琅,因此下令对敌寇斩草除根,结果,结果却亲手葬送了自己原本光明坦荡的前途!
沉默许久,他总算开口,脸上浮现出一个苍白的笑意,低声道: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上天注定了我和将军做不成师徒,只能当以命相搏的对手。”
“对手?”殷启明摇头,眼里似有几分同情,又有几分不屑。
他收剑回身,不再看沈临渊,“你未免太高看了自己,我殷启明的对手,从来都不是使用鬼蜮计俩,叛国投敌的奸诈小人。”
“可将军如今就要在这个奸诈小人手下,输得一败涂地了。”沈临渊忽然道。
殷启明皱眉,回头看了沈临渊一眼。
沈临渊勉力地爬起来,背靠着六角亭的石柱,他用手背拂去唇边的血迹,摸出那只青玉的短笛,放在唇边又尝试地吹了一声。
因为气息不稳,他这次吹出来的旋律断续不成音,毫无动人之处。
然而不知为何,听见笛音,殷启明悚然一惊,他下意识望向外面,突然发现公主坟的四周已经围了一圈铁桶般的蛮族武士,纯黑的旗帜在风里飘荡,上面绣着的狰狞巨兽正是风炎部的圣兽虎豹。
“你——”惊怒之下,殷启明只来得及说出这个“你”字。
他没有管沈临渊,而是奔到六角亭外,迅速地翻身上马,准备挥剑冲出蛮族武士的包围。
沈临渊平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幽幽道:
“太晚了,就算将军能突出重围,这个时候嘉和关运输粮草的后勤部队,也已经被人切断。我大费周章地引将军的人马到这里来,将军就该知道,我肯定留有后手。”
“我是料到蛮族或许会耍诈,但我没想到,他们的计谋,竟然是你一个中庭人想出的。”
殷启明的声音远远飘来,仿佛叹息。
——和翌朝其他武将粮草先行的作战方式不同,殷启明向来是让后勤部队最后赶到,而前面的将士则掠取敌军粮草补给,既能削弱敌军实力,又能减少长途运粮的时间和消耗,一举两得。
这本应是蛮族很难知晓的军情,但沈临渊,却并非蛮族将领。
果然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对他行军的风格和路线都了如指掌。
纵使如此,殷启明仍然没有放弃抵抗,他一手持剑,一手握着缰绳,刀光剑影如同闪电般在空气中纵横,猩红的血花四处飞溅,刺鼻的铁锈味和马骚味混在一起,浓重得令人作呕。
沈临渊背着双手,站在坟坡上遥遥注视中年将领于乱军中厮杀的身影,不知何时,他身后悄然跪了一个蛮族装束的年轻人。
“回去告诉大君,我这边的事,已经完成了。他那边的计划,也可以开始了。”
沈临渊静静说着,眼神空寂得像是看见不远的将来,焦黑的战场上遍地的残骸和死尸。
三日过后,雁云关。
自战争打响,齐歌迟迟未接到殷启明的回信,就感觉情况不妙。他在城楼上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抬起眼睛眺望远处的龙襄原。
终于,天际尽头卷起一阵烟尘,有人于烟尘中策马飞驰而来,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原野上分外清晰。
齐歌赶忙奔下城楼,那是一个满身鲜血的斥候,正是不久前齐歌派出去打探军情的。
“报!殷将军遇袭,与大军被困于龙襄原深处!”
还未到城门,对方就在马背上一迭声地高呼。齐歌心头一震,果然和他预料得差不多,嘉和关之所以消息断绝,定是战况有变。
就算现在传讯到帝都,让翌帝下令增加援军,也根本来不及。
难道,难道就要让他眼睁睁看着殷将军等死么?
但他若未得许可,私自出兵,便是违反军令,法不容情,莫说实现理想,一旦战败,恐怕会直接成为自己未来推动变法的阻碍。
念及此处,齐歌的拳头逐渐握紧,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如同吊着沉沉水桶般起伏不定。
晚来风急,低垂的彤云泛着铅块般的灰色,若是再不出军,等到大雪降下,怕是永远错过了营救的最佳时机。
他终于下定决心,返回城中,清点好两个营的兵力后,一蹬马鞍,跨上了马背,命令道:
“随我同去嘉和关,抵御蛮族,支援殷将军!”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近千匹骏马放开马蹄,从草原上呼啸而过。
没有人发现,城楼顶上一直蹲着只黑白相间的苍鹰,它收敛了双翼,钩子般的目光牢牢锁定远去的骑兵营。
等地平线尽头再也看不见任何士兵的影子后,苍鹰一声长嚎,展开半丈宽的羽翼,飞向万里高空。
距离雁云关往北八百里远的呼延河下游,静静停驻着一队蛮族骑兵。纯黑的虎豹旗帜在混着冰冷水汽的风中翻涌,每个人身下的骏马都是胸阔腿长,马蹄不住地刨着地面嘶鸣,仿佛随时都会发起山崩般的冲锋。
不知过了多久,蓝天白云间一个黑色的影子俯冲而下,在距离地面百米的时候又放缓了速度,绕着虎豹旗帜盘旋一圈后,稳稳落到了为首的青年手臂上。
“齐歌离开雁云关了吗?”青年抚摸着苍鹰顺滑如水的羽毛,苍鹰通人性般地低鸣了一声,如同在回应主人的问题。
对方唇边出现一缕莫测的笑意,衬得原本英武的长相也带上诡谲之色。他正是风炎部的大王子莫日根,按理来说,本应在龙襄原领兵作战,不知为何,却出现在了这里。
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肚,驱使着身下的骏马向前走了几步。
前方河畔立着的武士身躯魁梧,整个人都笼罩在密不透风的铠甲里,仿佛黑铁铸成的帝王。莫日根勒住缰绳,恭敬地对他道:
“父王,我们进攻的时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