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1)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银河清浅,繁星犹如珠斗,冰盘似的皎洁圆月自东而出,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光辉照得亭台楼阁仿佛白昼。
千里铺陈的绚烂月华里,涯石路上处处张灯结彩,花炮轰雷,缤纷的彩屑如同细雨,洒落在行人肩头。街道两旁百戏货郎争着斗彩弄巧,一盏盏琉璃宝灯映着姝丽娇花,说不尽的喧嚣热闹。
如蚁的游人里,一对穿着杏黄长裙的侍女提着碧纱吊灯,袅袅婷婷地穿过人潮,在前引道。
“夫人,前面有杂耍的,要过去看看吗?”
年长些的侍女止住步,问身后的锦衣贵妇。
今日元宵,苏盈素日里闷在府里养病,难得出来一趟,特意换了身水华朱的曳地袿裳,外罩一领羽纱面镶银狐毛的妆红色斗篷,发髻高挽,堆云般的秀发间斜斜簪着几支翠羽披垂的金爵钗。
“洛洛,你说呢?”
听见侍女的话,苏盈转头询问臂弯里挽着的俊朗青年。对方穿着件墨螭纹的玄狐腋箭袖,锦带束腰,立起的衣领处一圈绵密的黑貂毛,衬得他面如冠玉,体态修长。
“你既想去,那便去吧。”齐歌颔首,语声淡淡。
“好不容易看个灯会,还拉着一张脸,像别人欠了你钱一样。”看见他的态度,苏盈微有不满,伸手揪他的脸颊,“怎么,陪我逛街,你不高兴?”
“人多,别闹。”齐歌尴尬地拿开她的手,见苏盈还是嘟着唇,只得解释道:
“最近朝政有些繁忙,我一时分了心,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
苏盈“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于潮水似的行人间,默默攥紧了他的手。
他也不言语,任由妻子拉住自己。皎皎的月色穿过头顶花灯的间隙,深深浅浅地落在玄衣青年的脸上,勾勒出深刻明晰的轮廓,连带着孤高骄矜的眼眸,仿佛也映入几分融融的灯火与月色。
——这是他们成婚的第五年,那年西州惊变,苏盈思索良久,还是没有返回西州,而是将烽火令交给奎琅,继续同洛孤绝成婚。
两人婚后不久,洛孤绝改名齐歌,凭借他的努力,再加上齐家的帮助,一路官拜骠骑将军,已然是朝堂上不容小觑的存在。
五年的时间里,苏盈虽然一直呆在后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也知道,朝堂上齐歌与颜舜华分庭抗礼,而他们身后所代表的延夏齐家和汧灵颜家,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怨不得齐歌就算逢年过节,也是心事沉沉。
她如此想着,拉了拉齐歌的袖子,眸光盈盈,似春水涟漪,低声道:
“你要是没空,我们不如……回去吧?”
听到她的话,他微微一愣,恰逢旁边有人放烟花炮仗,苏盈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抖,下意识后退一步。圆润的耳珠下垂着的两粒红宝石坠子映着瓷白的肌肤,一晃一晃,摇曳生姿。
凝视着妻子粉妆玉琢的芙蓉脸,齐歌伸出手,苏盈初始不解其意,随后才发现他是为自己拂去落在发上的灰烬。
玄衣青年往日如结着冬日冰凌般的眼眸温和似水,语气也放得柔缓:
“陪你看个杂耍的时间还是有的,走吧。”
两名侍女提着碧纱灯,远远跟随在两人身后,注视着执手前行的一双璧人,有窃窃的私语声传来,充满着艳羡:
“我们这位少将军真是爱夫人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平日里瞧着冷若冰霜,可一到夫人面前,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体贴入微。”
“嗳,整个大翌谁不知道啊,咱们夫人就是少将军的掌中珠,心尖子肉。惹了将军倒还好说,若是惹恼了夫人,任凭是谁,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可不是,两年前夫人大病一场,少将军罕见地发了怒,将齐家上上下下的佣人全部换了一遍,还闹到齐家族长那里,让他们以后少送些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
她们声音虽小,却一字不落地钻入苏盈耳朵里,她听着两名侍女的羡慕之情,唇角不住地上扬,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
杂耍的金丝小猴颇为伶俐懂事,见人就不住地作揖,口里吱吱有声。苏盈瞧它可爱,很是给它打赏了十几注吊钱。
不一会,小猴面前的铜盆里便盛满了铜钱,杂耍的艺人喜不自胜,连连感谢贵人豪爽。杂耍看腻了,苏盈发现附近有猜灯谜的,又兴高采烈地拉着齐歌要他陪自己去猜灯谜。
七八尺高的木架上,悬挂着大大小小数百盏灯笼。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金屏灯、玉楼灯玲珑剔透,荷花灯、芙蓉灯以锦绣扎成,檀香的花芯里火苗闪烁,香气幽幽。
苏盈仰头看了半晌,终于选定一盏粉霞浅红的荷花灯,荷花灯悬在高处,她晃了晃齐歌的手,要他帮自己摘下来。
齐歌手臂轻舒,须臾便将灯笼拿下,苏盈欢欣鼓舞地摘了荷花灯流苏之间垂着的字条,借着斑斓的灯火,念出声来:
“有眼无珠腹内空,
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分离别,
恩爱夫妻不到冬。”
看到“恩爱夫妻不到冬”这句诗时,苏盈心里蓦然一紧,笑容凝滞在朱红的唇角旁,半晌说不出话来。
许久,还是齐歌开口打破寂静:“是竹夫人。”
苏盈回过神来,连猜出灯谜的奖品都不想要了,将纸条揉成一团丢在脚下,拉起齐歌的手,背过身子,赌气道:
“这灯谜写得不好,不看它了。”
“都多大的人了,还和这些玩意儿使性子。”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温言哄她,“旁边有卖你喜欢吃的翠玉豆糕的铺子,过去看看?”
苏盈刚想应声,长街尽头忽有马蹄嘚嘚响起,黑衣的侍卫迅如疾风,分开人群朝着两人奔来。到齐歌面前时对方翻身下马,拱手称了一句“将军”后,附在齐歌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齐歌神色骤变,“当真?”
“千真万确。”侍卫低头。
齐歌目光逐渐冷凝,一蹬马鞍,正要上去,不料衣角忽然被人一牵。低下头,正对上妻子小猫般的一双眸子,隐隐透着几分委屈。
“——你这是要去哪?”
说话时候,苏盈仰着脸,斑斓流光的灯火照在她脸上,愈发显得她下颌尖尖,微挑的杏眼水光莹然。他心神一荡,刻意放缓离去的动作,食指扫过柔嫩脸颊,然后宠溺地捏了捏。
“去去就来。”
见她不语,他又补充了一句:“回来给你带翠玉豆糕。”
“可……”
未出口的话止在唇边,她想说今晚你允诺与我共度元宵的,自你出征归来,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好好在一起团聚了。
然而看了看旁边的黑衣侍卫,苏盈终于还是平复心情,后退一步,脸上漾开一抹温婉的笑,如莲花徐徐绽放,柔声道:
“那你便去吧,我在家里等你。”
少女时的桀骜与锋芒,此刻统统收敛于浓密的睫羽后,化作为人妻子的如水温柔,却依然掩饰不住眉眼之间烟云般的一缕哀愁。
看到苏盈刻意表现出的贤淑,如被细密的针扎般,齐歌心里忽然隐隐作痛,许久,他跳下马背,将她用力揽在怀里,语声低沉: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