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番外月氏谣(7)
昭平三年八月,帝寿诞,太子献沉香木佛。后,帝寝食难安,尚书令江源言佛像有异,遂拆佛像,得桐木人。帝大怒,太子惧,不能自明,由是得出亡。
——《翌书·卷十四·宣武本纪第十六》
天耀城的动乱,自巫蛊偶之祸开始。
起初,翌帝在郊外的冷泉宫养病,尚书令江源奉翌帝诏令,查抄太子府。得知此事后,金吾卫统领云天心连夜赶往太子府,助夏侯瑾脱身。随后,夏侯瑾进宫求见齐皇后,得皇后玺绶,率紫宸宫一众金吾卫,诛杀构陷自己的江源与其党羽。
侥幸逃出生天的江源,与中郎将王怀化一同带着太子反叛的消息来到冷泉宫,翌帝将曲水、长宣两郡的兵符交给王怀化,任命其为司马大将军,令王怀化领重兵赶回天耀城。
在王怀化的镇压中,夏侯瑾起兵失败,带领余部从天耀城北门逃出,前往汧灵郡承剑山庄求援。
流亡的第十日,夏侯瑾终于到了汧灵江边。
“殿下,从晚枫镇向西十里,便是碧落城了。”云天心擦拭了把汗水,对身旁风尘仆仆的夏侯瑾道。
凝望着远方碧落山的方向,夏侯瑾眉头深锁,沉默许久,他终于转过身,对云天心道:
“天心,你走吧。这次是我连累了你,我大势已去,你现在回头,尚且来得及。皇妹,皇妹她还怀了孩子在云家等你,看在她的面子上,父皇应该会饶了你。”
听到他的话,云天心单膝跪地:
“殿下何须如此,沉香木佛本就是我让殿下送给陛下的,若不是它,江源、江源又怎会得了机会,陷害殿下!”
“江源?”念着这个名字,夏侯瑾苦笑一声,“不,根本不是他的谗言!父皇早已不信任孤,即便没有此事,孤这个太子……怕也是做到头了!”
“孤若是死了,或许父皇还能睡得更安稳一些。就像当年他以七弟的死,换来江家与齐家反目成仇——那样小的一个孩子,如果没有父皇的允许,又怎会让齐家那样轻易将手伸到后宫来,任由宫女抱着他摔进池塘里,活活将他溺死!”
说完,夏侯瑾放声大笑,笑声苍凉:
“——这就是帝王之道,这就是帝王之道啊!”
他的笑声回荡在江岸,久久不绝。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殿下说得好,天家凉薄,自古就无真情可言。”
云天心抬眼看去,只见承剑山庄的庄主颜如卿,白马青衣,缓步而来。不远处还立着许多人,影影绰绰,似是承剑山庄的家臣。
看到他,夏侯瑾面上总算露出些许喜色:“如卿,你来了?蕊姬、蕊姬她和孩子还好吗?”
“蕊姬夫人一切安好。”面对太子,颜如卿却未下马行礼,只是淡淡回答他的问题。
从他的表现里,云天心察觉些许异样,警惕地凝视着颜如卿。
夏侯瑾松了口气:“那就好。等孤见到她和孩子,自会前往天耀城向父皇领罪。恐怕母子二人,还需要你再照顾一段时日了。”
“殿下放心,臣自会好好照看她们。”颜如卿弯了弯唇,“毕竟殿下走后,颜家与夏侯皇室的未来,全系于这个孩子的身上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夏侯瑾总算听出不对劲。
颜如卿没有回答,只是向身后比了个手势,然后朗声道:
“太子谋反,吾奉陛下之名,诛杀叛逆——”
云天心反应过来,当即持刀护在夏侯瑾身边,并高声命令剩余的金吾卫:“保护殿下!”
很快,双方人马展开激烈交战,汧灵江边,金戈碰撞与厮杀声不绝于耳,血顺着江岸流淌进水里,将岸边的江水都染成赤色。
纵使云天心以一当十,但终究是寡不敌众,数十把利刃刺中他的胸膛,血战的最后,他向着夏侯瑾,猝然跪了下来。
“殿下,恕臣……不能再护卫您了!”
夏侯瑾同样遍身染血,面对这个自小一同长大的伙伴的死,他甚至连哭都无法哭出来,只能跪在他面前,替云天心合上眼睛。然后抬起头,愤怒地注视着颜如卿。
“告诉孤,你这样、这样做的理由!”
面对他的质问,对方轻笑一声,向前走了一步,“理由?”
重复着这个词,颜如卿拉开弓弦,缓缓将利箭的箭头对准地上的太子,“殿下可知,承剑山庄,世代为帝之影?”
夏侯瑾沉默不语,颜如卿继续道:“好一个百年世家,好一个世代荣华。可凭什么,凭什么夏侯皇室的所有灾祸,要由我颜家来承担?”
“陛下是活得长久,可我父亲,不到三十岁便早早去世,只留下母亲拉扯着我,艰难度日。”
“殿下八岁的时候,本应被江贵妃的一碗酒酿圆子,送得归西。末了,却是我替殿下承担了毒素,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
“殿下知道那种废人一样的感受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颜如卿眸光森冷,字里行间透出铭心刻骨的恨意:“同样是八岁大的孩子,殿下在皇宫里活蹦乱跳,我却只能每天躺在床上看着外面的树叶,想什么时候叶子掉光了,自己的命也就没了。”
“若不是我母亲找到南荒幻花宫的祭司,以命换命,我如今怕是连站在殿下面前,诉说这一切的机会都没有!”
弓弦猝然松开。
利箭穿透夏侯瑾心脏的一刹那,颜如卿冷声道:
“——还请殿下恕罪,颜家百年的宿命,也该到此为止了!”
与此同时,承剑山庄的听雨榭里,骤然响起一声孩子的啼哭。
“生了,蕊姬夫人生了!”
侍女阿蛮抱着刚出生的小皇孙走出来,欣喜道。颜夫人风还雪站在院中,凝视着阿蛮怀里的孩子,雪白的面庞没有任何表情。
看见颜夫人,阿蛮道:“夫人,您刚生下小公子,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还是别四处走动吧,这些事交给奴婢就好。太子殿下嘱咐过奴婢,奴婢定会照看好小皇孙的。”
“把孩子给我。”风还雪忽然出声。
“嗯?”阿蛮不明所以。
然而下一刻,在风还雪的示意下,侍卫一拥而上,硬生生从阿蛮怀里抢走了小皇孙。抱着小皇孙离开前,风还雪又命令道:
“先把阿蛮关起来,她是太子殿下的人,日后兴许有用。”
“至于听雨榭其他的下人,全部换一遍罢。”
因为生产的时候失血过多,银蕊姬昏迷了整整两日光景。
模糊的意识里,她似乎看见夏侯瑾站在汧灵江的对岸,远远地注视着她。她想要向他奔去,然而江水突然变成一片猩红!
触目惊心的红色里,连续不断地回荡着孩子的啼哭。
孩子,她的孩子!她看见她的孩子被包围在巨大的血阵之中,全身上下都被银针刺中!
银蕊姬蓦然从噩梦中惊醒,她惊慌地四顾,然而并未看见平日照料自己起居的侍女阿蛮的踪影。
房间里全是陌生的面孔,银蕊姬拉过一个侍女,厉声道:
“孩子呢?我的孩子去哪了?”
“回蕊姬夫人的话,您昏迷的这两天里,庄主夫人将小皇孙接到抱月轩,由她亲自……”
侍女的话还没说完,银蕊姬一把掀开被褥,踉跄着奔出了听雨榭。等她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抱月轩,推开厢房的门,只看见一左一右两个摇篮,每个摇篮里都有一个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儿。
——究竟哪个是她和夏侯瑾的孩子?
银蕊姬站在摇篮前,努力辨认,然而刚出生的婴儿无不是粉嫩的皮肤,肉嘟嘟的脸蛋,长相如此相似,根本无从分辨。
终于,左边的婴儿似是睡醒了,睁开一双深茶色的眸子,好奇地盯住面前形容憔悴的女子,然后对着她咯咯笑了笑。
她一把搂住他,几近喜极而泣。
从摇篮中抱起孩子的一瞬间,银蕊姬下定决心,不管前路有再多艰险,她一定要见到夏侯瑾,让他亲眼看看自己的骨肉!
就在银蕊姬准备走出房间的时候,垂落的纱帘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要走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银蕊姬悚然一惊——房间里还有人!
怪不得她进来的时候,没有人阻拦,原来是颜夫人在里面。一只纤细的手,掀开纱帘。银蕊姬抱紧孩子,一步步往后退去。
风还雪站在她面前,静静凝视着她。不知为何,比起银蕊姬,风还雪的容色更加苍白,甚至连唇上都没有半点血色。
就在这个时候,右边摇篮里的孩子醒了,许是感受到屋内气氛的异样,孩子突然哇哇大哭。
听见孩子的哭声,银蕊姬想起什么,就在自己生产前夕,颜夫人也诞下一位小公子,想来,应该就是正在哭的这个了。
她心念电转,果断用右手抱住孩子,左手抓住旁边桌上的小刀,抵住颜小公子的喉咙。
“别过来,你再、再往前一步,我就对你的孩子不客气!”
风还雪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眼神竟隐隐含着悲悯。
“两日之前,皇太子,已经死了。”许久,她终于开口。
银蕊姬瞳孔倏地放大,不可置信地问她:“你说什么?”
“因巫蛊偶之祸,皇太子起军谋反,被陛下派官兵,诛杀于汧灵郡。”风还雪一字字道。
听见她的话,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银蕊姬的心里一瞬间碎裂开来。她摇摇头,自顾自地道:
“我不信,你骗我,我要去找他!”
看着眼前几近疯狂的银蕊姬,风还雪突然问道:“你真的要从承剑山庄出去么?”
银蕊姬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风还雪低低地叹息一声,“放下手中的刀,我会帮你的。”
随后,她背过身子,不再看这对母子,只是道:
“带着他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也不要再回承剑山庄了。”
等银蕊姬抱着孩子,消失在抱月轩外,有侍女上前担忧道:
“夫人,您这样做……庄主……”
“庄主那边我自有解决办法,今日他因有事在身,离开山庄,十几日以后才能回来。届时庄主若要怪罪,我一力承当。”
风还雪咳嗽着,又道:“传我的话下去,找几个人护送银蕊姬和她的孩子离开汧灵郡。若是可能,送她们回西州,回月氏国。”
“可庄主……”侍女欲言又止。
风还雪转过身,凝望着银蕊姬离开的方向,摇摇头,轻声道:
“无论如何,我只是,不希望……这个孩子成为皇帝而已。”
“为帝者,有太多身不由己。我希望他能按照自己心意长大。”
说完,她再次咳嗽起来,咳着咳着,突然弯下腰,呕出一大口鲜艳的血!
“夫人,你、你……”
伴随着侍女慌乱的声音,风还雪看见,自己一头乌发,迅速从发梢处变白,白皙娇嫩的皮肤也开始一瞬间皱纹横生。
她怔怔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苦笑——反噬、反噬这么快就来了吗?
血之痕的代价,终究要比她想得要更严重啊。
作为妻子,她兑现了自己在新婚之夜,答应他的事。
然而,作为一个母亲,她终究还是未能违背自己的本心。
正当风还雪怔怔出神的时候,忽有护卫跪在门外禀报:
“启禀夫人,阿蛮趁着看守不备,从地牢里逃了!”
风还雪眉心微蹙,思忖片刻,道:“即刻带人追捕阿蛮,决不许她见到银蕊姬,必要之时,就地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