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番外月氏谣(6)
十一月初,木叶渐渐开始凋零,芳草化为柴薪,马车行驶过满山的黄叶,抵达承剑山庄。
在夏侯瑾的搀扶下,银蕊姬从马车上缓步而出,新任的庄主颜如卿和他的夫人早已接到消息,带着仆人立在山庄外等候多时。
秋天的寒风中,庄主颜如卿一身磊落的青衫,翩然俊雅,尤似神仙中人。而他身边的夫人穿着淡蓝的衣裙,清雅脱俗,仿佛水莲花般,令人见之忘俗。两人站在一起,堪称珠联璧合。
“如卿,许久未见,一切可好?”看见故友,夏侯瑾寒暄道。
颜如卿微微一笑,向他行礼:“承蒙殿下记挂,承剑山庄一切如常。这是我的夫人,风还雪。”
颜夫人正欲跟着夫君一起行礼,夏侯瑾爽朗摆手:“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客气了。再说了你夫人也怀着身子,先进去再说吧。”
听了他的话,银蕊姬不由得凝眸看向颜夫人。果不其然,对方如自己一般,小腹微微隆起,只是由于宽大的衣袖遮掩,所以没那么明显。
发现这点,银蕊姬对颜夫人不由得生出几分亲切,在夏侯瑾身后对她浅浅一笑。
而颜夫人在看到她后,稍稍一愣,不知是否是错觉的缘故,银蕊姬仿佛看见颜夫人眼中闪过几分莫名复杂的情绪,然而等她再去看时,颜夫人面上只剩下客气而温和的笑意。
等夏侯瑾向颜如卿交代完事情,已近黄昏,帝都天耀城那边还有许多事情待他回去处理,纵使有再多不舍,夏侯瑾也只能起身告辞:
“那蕊姬就拜托你了。”
颜如卿颔首:“你放心,她在山庄内,定然不会出事。”
此时银蕊姬已经和颜夫人熟悉起来,通过闲聊,她得知颜夫人和她一样,并非中庭的世家大族出身,也是异族女子。更巧合的是,两人就连怀孕的月份都刚好差不多大。
见两人聊得兴起,夏侯瑾也不愿多打扰,只是走出山庄的时候,他微一顿足,问颜如卿:
“听说令夫人来自南荒?”
颜如卿点点头,夏侯瑾语声颇有感叹:“能以正妻之礼迎她过门,真是难为你了,毕竟汧灵颜家那些老家伙……”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许久,道:“孤……很羡慕你的勇气。”
颜如卿笑了笑,宽慰道:“殿下日后登基,自然也会有勇气。”
听到他的话,夏侯瑾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言语。正当他要登上马车离开之际,山庄里突然冲出来一人,原是银蕊姬。
晚霞的余晖里,她定定凝视着他,似是想说什么,然而双唇蠕动半天,都没说出口。
看到她的样子,夏侯瑾跳下马车,将她拥入怀里:
“等孤接你回去。”
许久,她轻轻“嗯”了一声,道:“我和孩子,都会等你。”
遥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银蕊姬心中忽然浮现出几许不安,她竭力让自己不要多想,只是默然伫立在山庄门口,直到马车在满山黄叶中,彻底消失不见。
光阴荏苒,次年的夏天,紫薇浸月,木槿朝荣。
银蕊姬倚在窗台前,安静看着窗外的满池荷叶。她如今腹部高高隆起,行动极为不方便,大夫告诉她,再过一个月,就要临盆。
她的手不自觉抚摸着肚子,感受着里面孩子的悸动。小家伙很是有些调皮,隔着肚皮,踹了她好几脚。
不过孩子愈是调皮,银蕊姬反倒愈是开心,因为这证明孩子很健康,也不知道孩子生出来以后,是男孩还是女孩?会是什么模样,长得像她还是像夏侯瑾?
她憧憬未来的同时,也不觉隐隐感到担忧——已经有多久,他没有寄信给自己了?
自打入春,夏侯瑾来承剑山庄探望自己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一次相见,年轻的太子眉头紧锁,整个人都陷入烦恼之中。
她也不敢多问,只知道是朝堂上那些事,夏侯瑾想要改革中庭的现状,推行一系列新政,然而……遇上的阻力,比他预想得要更艰难,也更深重。
银蕊姬微微叹息着,决定不再想这些事,于是看向旁边的侍女:
“阿蛮,扶我起来吧,我去外面散散步。”
——阿蛮是夏侯瑾特意从东宫调来的大宫女,专程照料银蕊姬在承剑山庄日常的生活起居。
听见她的吩咐,阿蛮赶忙上前,“夫人想去哪里?”
银蕊姬扶着腰,笨拙地起身,“就去湖边走走吧。”
碧落湖边,夹杂着花香的暖风自湖面轻柔地吹来,花圃里姹紫嫣红,令人目不暇接。
银蕊姬正想去前面的湖畔,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水榭里传来两名侍女的窃窃私语。
“听说陛下又要派军征伐月氏了。”
“真的吗?上次不是已经打过一次,为何又要劳师动众?”
“好像是说月氏近来频频接见夜凉国的使臣,而月氏国原先向陛下允诺,在丝绸古道增设翌朝商队休息的驿站,也全部停工了。”
……
两名侍女的对话虽然声音不大,足以令银蕊姬的脸色变得煞白一片。她正想走过去问话,不料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我何时允许你们在山庄里妄论政事?”
两名侍女齐齐一惊,转过身,看见不远处站着的青衫男子。
“见过庄主。”两人慌忙行礼,“是奴婢失言,奴婢这就退下。”
等两名侍女忙不迭地离开,颜如卿走上前来,向着银蕊姬微一颔首,“蕊姬夫人。”
“请颜庄主告诉我,她们刚刚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翌朝真的又要征伐月氏?”银蕊姬语声颤抖着,手指抓紧了裙袂。
凝视着面前容色苍白的女子,颜如卿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银蕊姬膝下一软,若非阿蛮搀扶着,几乎要跪在地上。
一路踉踉跄跄,银蕊姬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听雨榭的,她只觉得自己心慌意乱,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声音:
翌帝、翌帝又要派军征讨月氏……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看到她的样子,阿蛮急切地唤道。
银蕊姬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可怕,厉声命令道:
“拿纸笔来!快,我要给殿下写信!”
阿蛮不敢有丝毫耽误,麻利地为她取来笔墨纸砚。随后的日子,银蕊姬闭门不出,只是一封又一封地给夏侯瑾写信。
然而不知是他没有收到,还是收到后刻意忽略,所有的信件都如石沉大海一般,音讯全无。
银蕊姬心急如焚,但承剑山庄守卫森严,她又怀孕在身,根本没有去天耀城找夏侯瑾的可能。她只能在听雨榭不停地来回走动,等待外面的消息。
一次次怀揣着希望,希望又一次次地落空。
终于,庄主颜如卿二十二岁生辰的这天,承剑山庄来了帝都的人。
只可惜,不是夏侯瑾,而是别人——紫宸宫三万金吾卫的统领云天心,途径汧灵郡时,特意前来拜访。
即便是如此重要的时刻,整场宴会之中,夏侯瑾都不曾露面。
银蕊姬也不知道帝都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宴会结束后,听云天心与颜如卿谈论,隐隐察觉夏侯瑾的近况似乎不太好。
“殿下空有一腔宏图大志,只可惜过于不切实际,世家大族在中庭屹立数百年而不倒,又岂止是一纸空文便能撼动?即便是你我,都是世家出身。而陛下……”
云天心叹息着,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无论如何,陛下年事已高,只要殿下能顺利登基,将来必定有所作为。”颜如卿如此道。
“但愿吧。只是陛下最近总是夸赞岭南王英明神武,颇似自己昔年风范,我担心……”
“云统领切莫忧心,殿下毕竟是皇后嫡出,陛下就算不顾殿下,难道还会忽视他身后的齐家不成?”
“可陛下前些日子在朝堂上勃然大怒,听其言辞,似乎隐隐有了废太子之意。”
……
银蕊姬躲在梁柱后,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一颗心逐渐沉落谷底——按他们所言,夏侯瑾不仅没法顾全她的故国,甚至,自身难保?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会客厅,甚至没有注意到颜如卿已经发现她刚刚在偷听。
颜如卿不着痕迹地将目光从远去的银蕊姬身上收回,然后对云天心道:
“夜色已深,我已命下人打扫好客房,云统领不如就在山庄休息一夜,明日再启程回帝都。”
想了想,云天心道:“也好,那就打扰颜庄主了。不过我车上还有一物,因为极为贵重,需要存放在安全之地,以免发生意外。”
颜如卿微微一笑:“云统领不必担心,我自会安排。”
夜色阑珊,不知不觉间,银蕊姬来到名剑阁前。
在山庄管家的看守下,好几个下人围着一辆马车,小心翼翼地从车上搬运一尊乌沉沉的佛像,管家一边指挥,一边道:
“小心一些,这可是千年沉香雕刻成的佛像,云统领特意从崆邙山的雪林里得来,要运到帝都,献给陛下的寿礼!”
听见管家的话,银蕊姬不由得驻足——原来这尊沉香佛像,是云天心献给翌帝的寿礼。
凝视着佛像,蓦然之间,银蕊姬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只要,只要翌帝死了,夏侯瑾就会安全吧?等他继承皇位,按照他的性格,加上自己的劝说,中庭一定不会征伐月氏,她的故国,应该就会平安吧?
只要,翌帝死了,只要,翌帝死了……
这一瞬间,银蕊姬脑中反复回荡着,只有这句话。
她飞快地扫了眼名剑阁里面的情景,看清楚佛像放的位置后,悄悄地回了听雨榭。
但现在的银蕊姬并不知道,在当上整座紫宸宫的金吾卫统领以前,云天心曾是东宫的禁军首领,与夏侯瑾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这次云天心花费重金,寻到这尊佛像,正是要送到太子府中,让夏侯瑾献给翌帝,修复他与翌帝的关系。
深夜,一个白色的影子悄悄避开侍卫,来到名剑阁前。
很奇怪,许是侍卫换班执勤的缘故,名剑阁并未像平常那样守卫森严,甚至连门都没有关严,很轻易就让银蕊姬进了里面。
寂静无声的名剑阁内,银蕊姬手里握着小小的巫蛊偶,她越是靠近正中摆放的佛像,心就跳得愈是厉害。
这只巫蛊偶,是她跟随星颜女祭,在神苑之中修习时,意外从古籍中习得。根据书中内容,她在里面以自身精血为引,写了翌帝的生辰八字,施以秘法,下了……死咒。
——这是她第一次运用平生所学,害人性命。
走到几乎有半人高的佛像前,银蕊姬咬紧下唇,心如擂鼓。
然而想起今日听到的云天心和颜如卿的对话,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银蕊姬绕到佛像后,经过一番寻找,总算在佛像的背后,找到了能放置巫蛊偶的地方。
她掀开丝绸制成的袈裟,取出银质小刀,从佛像的身上挖掉一小块以后,将巫蛊偶放置进去。再把挖掉的木块,削成薄薄一片,以鱼胶原封不动地粘了回去。
完成这一切,银蕊姬迅速清理好现场掉落的木屑,匆匆离开了名剑阁。但就在她走以后,名剑阁的二楼,青衣的庄主缓步而下。
凝视着夜色中远去的身影,颜如卿的唇角弯起一个森冷的弧度——不出他所料,鱼儿,上钩了。
剩下的计划,也可以按照他的预想,一步一步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