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前尘不共彩云飞（3）
晚宴正式开始前，庄主颜如卿坐在首座上，向众人遥遥举杯，例行公事地发表了讲话，内容以庆贺七绝大会完美落幕，众人相聚一堂为主。
结束的时候，颜庄主还特别夸奖了一下洛孤绝，表达对他年少有为的肯定，希望他日后能为国效力之类云云。
等颜庄主讲完话，延夏齐家的族老之一，前任家主齐恒的伯父齐远起身，先是敬了颜庄主一杯酒，然后对众人道：
“借着今日的机会，老朽代表齐家，也要向诸位，宣布一件事。”
齐远已是古稀之年，稀疏的头发如同银丝，在头顶以玉簪挽了个小小的发髻，起身都是颤颤巍巍的。
在如今的齐家里，他年纪最大，也最有威望。今晚他既然开口，定是什么极其重要的大事。
于是所有世家和宗派，在一瞬之间停止喧哗，静静聆听齐远的话。
在下人的搀扶下，齐远支着拐杖，勉力地走到洛孤绝面前，对他道：“随我一起到台上来。”
洛孤绝料想他大概是要自己为齐光的冤案作证，虽然不喜齐家的人，但出于对老人的尊敬，他还是选择扶住齐远，走上高台。
等两人来到台前，万众瞩目之下，齐远先是咳嗽了几声，等气平顺下来，老人才缓缓开口：
“孤绝的身份，想必在座的各位都有所耳闻，他的母亲洛氏，是我侄子齐恒的外室。因此孤绝虽随母姓，却是我齐家的子嗣。”
洛孤绝微微一愣，不知齐远突然提自己的母亲作何。
“当年宣武皇帝赐婚齐家与王家，齐王氏善妒，致使孤绝与他的母亲流落在外。后来，孤绝的母亲被齐王氏逼死，齐家为表示补偿，将孤绝登记入族谱，并将他送入凌霄阁求学。”
老人举起洛孤绝的手，“本来家丑不可外扬，然而如今齐家的嫡脉，只剩下孤绝一人。”
“我今日当着诸位的面，将这段往事说出，就是为了趁着自己一把年纪，还未入土，恢复孤绝真正的身份。”
“他非寒门子弟，他是我延夏齐家唯一的嫡系血脉，是我齐家下一任的家主人选，他原本的名字，是族谱上写的——齐歌！”
老人的话,完全超出洛孤绝的预料。
而台下的苏盈也惊呆了，这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按她和洛孤绝原本的打算，今天不应该是替齐光昭雪，然后令萧怀光改成应有的姓氏，与齐光一同载入族谱么？
怎么现在成了洛孤绝恢复齐姓，半点都没提萧怀光和齐光？
众人虽然惊讶，不过大多听过洛孤绝与齐家的渊源。如今洛孤绝夺得七绝大会的魁首，又恢复原有的世家身份，可谓是锦上添花，因此反应过来后，基本上都是一片恭喜祝贺之声。
但就在此时，洛孤绝的声音忽然响起，冷冷打断所有人的祝贺：
“我姓洛，不姓齐。”
“至于你说的寒门——”洛孤绝抬起眼睛，冷漠地注视着齐家的一众长辈：
“倘若我母亲没有死，我的身份，一世都是不得入族谱，不得认祖归宗的寒门对么？你们所谓的齐姓，只是对一个你们眼中的卑贱女人，用死给儿子换取未来的补偿罢了。”
“可我宁愿没法正大光明地站在这里，也想她好好活着。”
说完，洛孤绝没有理会老人的神色，抽回手，快步走到叶家的席位之间，拉起萧怀光，带着小少年走到台上。
“还有，这里真正应该姓齐的人，应该是他——他的父亲，是齐家的大公子齐光，他的母亲，是叶家的三小姐叶芊！”
听见齐光的名字，还有这个小少年的身份，一片错愕之中，众人哑然失声，萧怀光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攥紧手中的龙纹玉佩。
齐远将目光从小少年身上收回，看向洛孤绝：
“即便你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但齐光，他早在多年前就因为弑父叛国的罪名，被齐家除名。”
“当时齐家当着中庭所有世家宗派的面，宣布齐光永不再是我齐家子嗣，齐光的子孙后代，不得认祖归宗，齐光死后，牌位不得入祠堂，不受香火供奉。此言一出，绝无悔改。”
“他根本没有弑父！你说的一切，都是齐王氏陷害他！”
苏盈一下子从席位上站起来，反驳齐远。
“如今齐王氏已死，你们再怎么说也是空口无凭。更何况，就算齐光弑父是假，可他叛国是真的！他在西州光明圣教担任风使多年，难道也是别人陷害不成？”齐远重重跺了一下拐杖。
听到齐远的话，苏盈无力地坐下来，握紧了手——她早该想到的，齐王氏死前的话，不是白说给自己和洛孤绝听的，可萧怀光的身份，可师父的遗愿……
她第一次感觉，在中庭的礼法面前，个人是如此微不足道。
齐远叹口气，一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凝视面前的黑衣青年，缓缓道：
“我如今老了，只想着齐家的未来，不至于断绝在自己手里，否则将来在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齐家的列祖列宗。”
“我知道因为你母亲的死，你一直怨恨齐家，但中庭各大世家传承百年，皆是如此，规矩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
“你想娶台下那个红衣姑娘，可她同你母亲一样，也是异族微末之人。即便你师父现在同意你们的婚事，等你将来当了灵飞宗的宗主，甚至凌霄阁的阁主，你以为，你和她，真能有一个好的结果么？”
说完，齐远拄着拐杖，佝偻着腰，从洛孤绝身边走过，然而下台之前，他又停了一下，看向洛孤绝。
“你若无法原谅，最好的办法，是去改变这一切，而不是反对这一切。等你足够强大，你母亲的悲剧，就不会重演。你想改变的话，延夏齐家，可以作为你最好的支持，你当考虑清楚。”
洛孤绝沉默着，目送老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齐远离开以后，颜庄主打了几句圆场，晚宴正式开始。
菜肴如流水般送上，苏盈看到洛孤绝的脸色还是很冷，也不敢多提齐家的事，只是给他夹菜，偶尔和云无心说说话，企图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幸好后面没再出什么幺蛾子，苏盈松了口气。本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然而好景不长，等晚宴结束，两人还未走出会客厅，周围已经围了一圈齐家的长老。
只可惜无论齐家众人如何劝说，洛孤绝始终都是一句话“恕不接受”，附赠一张独有冰块脸。
局势一度僵持，苏盈实在看不下去，表示“实在不行我俩成婚以后，把萧怀光收作义子，以后你再把家主之位传给他不就得了”，然后收到萧怀光鄙夷的眼神，同时回怼一句“谁想管你叫娘”。
“我还不想有这么个叛逆的儿子呢。”苏盈轻嗤一声，还击道。
两人说话的间隙里，齐家的长老依然围着洛孤绝，不停地劝他为大局考虑，甚至搬出了三纲五常，伦理大义来压他。
吵吵嚷嚷之中，萧怀光随手抱起一个盆栽，然后猛地砸在地上，盆栽摔碎的声音，总算让这些人都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小少年。
“我知道，你们因为他的缘故，不肯承认我。”
如水银般澄澈的月光里，小少年站得笔挺，举起手中的龙纹玉玦，一字字道：
“可我也知道，齐家先祖是靠赫赫战功，闻名天下。”
“今夜过后，我去从军。人的荣耀，总是要自己挣的。有些耻辱，也总是要自己亲自洗刷的。我会证明，我当得起齐家的姓氏，也当得起，我身上流淌的齐家血液。”
听见他这席话，齐家的长老沉默下来，半晌，一名长老开口：
“你若真能做到，我们也不拦你，齐家等着你功成名就的一天。”
洛孤绝同样有些愕然，只是注视着萧怀光。
萧怀光转向他，拱手高举，自上而下，极为难得的向他行了一个郑重的礼：
“母亲临终前，将我托付于你，你所做的一切，我很感激。我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你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该认清楚，我自己是谁。”
“我已经清楚自己是谁，我不会辜负母亲的期望，也绝不会让……那个人后悔，有我这么个儿子。”
“来日再见，定令所有人以我为荣耀。”
小少年行礼的姿势，让洛孤绝仿佛再度看到雪地里那个白衣玉冠的人。
许久，他向萧怀光伸出手掌，沉声道：“如你所愿。”
“必将如我所愿。”萧怀光扬眉，亦是伸手，和他击掌为誓。
一片皎洁的月光下，两个人都能从彼此眼中看到坚定的信念。
收回手，萧怀光看向苏盈，眨眨眼：
“喂，你们的婚礼，我就不参加啦，不过在这里，提前祝你们一句百年好合。嗯，还有——三年抱俩？说不定孩子出来，我还可以当个堂兄什么的。”
语毕，他潇洒地转过身，径自地离开了。
遥望着夜色里小少年的背影，苏盈头一次发觉，萧怀光，好像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