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被唾弃的坟头
彭大爷想去田地里,他种着四亩玉米,想去看看玉米有没有被风刮倒。
咏丽骑三轮车载着他,彭老师在后面帮忙推车。
大雨过后,泥土路仍湿漉漉的,车子在不平坦的路上颠簸着、缓慢地行进着。
行过居民区,入目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玉米长到一人多高,走过地头才能看到不少人家种着西瓜,有的瓜田里还搭着窝棚。
有户人家在玉米地里盖上房子,院墙是红砖围起来的,屋子就盖在农田的地头,瓦房崭新,像是新盖没几年。
“那是张敛哥的房子。”咏丽指着农田里那所房子说。
彭大爷正好几乎同时说起另一件事,他说得很慢,话很多,咏丽这句话也就被忽略了。
彭大爷坐三轮车里抽烟,问彭老师以前是否见过玉米地,彭老师说她小时候经常见。爷爷笑呵呵地说他不信,她身上就不像沾过泥土。
彭老师说,她在大城市待久了,被改造得太狠了。在大城市,她总是竭力掩饰自己出身乡下,结果搞得自己很不自在。
咏丽默默地蹬着三轮车,她惊讶像彭老师这么时髦的人,竟然会出身乡下,并且自卑于自己的出身。她觉得如果有一天自己去大城市,她会很坦荡地说出自己的来历,她绝不会掩饰。
没多久,他们就到达目的地,他们挨着的邻地种的是西瓜,只见瓜田里一个上年纪的妇人追着一个约六七岁的男孩子跑,嘴里还念着:“看你还敢不敢来!”
男孩不甘示弱,边跑边喊:“我又不是想拉你地里,我是想拉王老头坟头上!”
“王福翔的坟头就在我家地里,再敢来我家地里拉屎,我腿给你打断!”
“我就拉就拉!王老头,不要脸,坟头没了没人管!你种他家的地,你也不是好人!”
“这孩子,太不懂事了。”那妇人好气又好笑地站在路口,没再追小孩,转头跟爷爷打招呼。
“孟大娘,又有人往你家地里拉屎了?”
孟大娘长叹一声:“王福翔这杀千刀的,我就不该租他家地,成天有小孩过来捣乱!我家前年租下这块地的时候,他坟头都快没了,都怪我好心给他添了几铁锹土,招来一大帮小孩捣蛋。”
彭大爷叹息一声,跟孟大娘说一会儿话,他跟咏丽说他自己去看看,她们待在田头就行,说完就往田里走去。
见彭大爷走开,孟大娘爽朗地说:“我上午还跟你吴大娘说呢,我说彭大爷今天不来,明天准会来地里看看,他非得亲自看一眼才放心,你吴大娘还不信。”吴大娘是咏丽家田地右侧的人家。
又有小孩隔着玉米地往这偷偷冒头看,孟大娘扯着嗓门说:“徐波你又来了!你再往我家地里撒尿,我非让你爸揍你一顿!”
那男孩听到,赶忙跑开了。
见彭老师看田地里的坟头,咏丽说:“村里人都讨厌王老头。”
“他招人厌能怪谁,唉,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招人厌,活那么大年纪,活成人厌,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孟大娘义愤填膺。
有小老太骑三轮车经过,老太穿着十分凉爽的花布料做成的成套衣裤,花白的头发用发网包在脑后,车上放着十几个甜瓜,有的熟裂开。
“哟,这瓜一定好吃。”孟大娘说。
“你吃不?吃的话给你几个,我正愁送不出去,周边邻居都种着瓜,送都送不出去。”
“行,给我一个,这瓜看着就甜。”
小老太让孟大娘随便挑,孟大娘也不客气,挑了俩熟得比较均匀的。
在孟大娘挑瓜间隙,小老太还招呼咏丽,让她也拿俩瓜,咏丽说她家有两三个吃不完,小老太一听,都有点急,说谁家没十几个瓜备着,硬是下车颤巍巍地挑俩大的往咏丽怀里递。
咏丽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小老太说别不好意思,再过半个月等玉米能吃了,她来她家玉米田里掰几个玉米回家煮。
小老太打量着彭老师:“这闺女长得真好”,还问咏丽:“你家亲戚啊?”
彭老师帮咏丽拿一个瓜,她对小老太道谢,小老太说城里人就是客气,俩瓜还要道谢。
彭老师笑着跟小老太闲聊,还喊人家宋大娘。
宋大娘听了直乐,说这闺女嘴甜会说话。
咏丽越发奇怪,彭老师没见过宋大娘,居然知道人家姓什么,还知道人家的辈分,她觉得彭老师越来越奇怪了。
宋大娘跟孟大娘说几句话便骑着她的小三轮车往家的方向驶去。
彭大爷从地里转一圈走出来,鞋上带着泥,他看到他家三轮车里放好几个瓜,问:“你孟大娘给的?”
咏丽点头:“还有宋大娘给的。”
“徐世兰不久前病了一场,又往地里跑了。”
彭大爷说的徐世兰正是宋大娘,咏丽总结出:凡是性格比较强势的妇女,都会被人以名字+辈分相称,如良英大娘,美云嫂子;凡是性格比较温和的妇女,都会被人以夫姓+辈分相称,如洪大娘,孟大娘,六婶子。
她把这个发现写到作文里,被老师在课堂上念出来,还问她以后想成为哪种人,她犹犹豫豫,回答还是留下名字好一些。
彭大爷让咏丽带彭老师四处看看,他在田头歇一歇。
咏丽就让彭老师跟着她往东走,路上又遇到那个叫徐波的男孩,徐波一见到他们就问:“孟大娘走了吗?”
听到咏丽回答还没有,徐波有点急:“我都快憋不住了!”
彭老师哑然失笑,咏丽说他可以下次再去,徐波说不行,他过会儿就要回家,今天一定要尿王老头坟头上,说完,徐波又偷偷往孟大娘田地里凑。
“那个王老头,他活该的。”咏丽低头说。
“他家种了各式各样的花,一开始大家还往他家去,后来他对笑笑毛手毛脚,被刘大娘,也就是笑笑她妈,找上门骂他好几天。后来又传出他对其他小孩也这样过,大家对他印象渐渐就不好了。”
“他这样对过你吗?”彭老师问。
咏丽不吭声,走了好几步,她低着头,彭老师摸摸她的头。
咏丽终于鼓起勇气:“有次我跟几个小孩在他家玩,他突然硬拉着我往屋里走,说他家有个玉要让我看,只让我一个人看,我很害怕,往他手上咬一口跑掉了。”
彭老师搂着她,咏丽低着头,“我没跟爷爷说过,我怕他会跟人家打起来。”
“他也得到报应了。”打圈儿都是熟人,在一个具有朴素是非观的熟人社会,杀人放火可能没事,一旦成了孟大娘口中的“人厌”,那会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
咏丽点头,“他儿媳妇嫌他丢人,跟他断绝来往,一家子在外面打工,常年不回来。他临死前几年过得很惨,得了大病,靠捡垃圾过活,死了将近一星期才被人发现,那是大夏天,他家到处是苍蝇嗡嗡的声音,尸体都生蛆了。”
“有时候我也觉得他死得活该。”咏丽抬起头,理直气壮。
彭老师笑着赞同她,四周放眼望去,几乎家家田地里都有坟头,有的是新坟;有的坟头是迁过来的,合藏了好几个人,柳树插好几根;有的坟头有柳树,有的没有,少数坟头有墓碑。
他们沉默地活着,沉默地死去,好的坏的全都静默于此。他们存在的痕迹仅限方圆几十里,史书上更不会有他们的位置,在这些田地里,能看到世世代代的消亡与新生。
与此同时,彭老师发现,无论她怎么看,周围都是一个圈,在农田里,能真切地感觉到世界是圆的。
咏丽带她参观了梨园、苹果园、西瓜田,还去人家在地里搭的窝棚里看了看。
回去的时候车上多一只化肥袋子,里面净是人送的瓜果,还有几把豆角和空心菜。